蓝顶儿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你会像侦探似的在它后面跟踪飞行,你非要揭开它家庭生活的谜底不可。你飞得很高,和它之间的距离也拉得很远,一直从古河道跟踪到日曲卡雪山北麓。你看见,蓝顶儿径直飞向一座名叫猛犸崖的陡壁,陡壁中段有个天然石洞,洞里塞着枯枝落叶,还散落着一些金色的雕毛。看样子这就是蓝顶儿的窝巢了。果然,蓝顶儿衔着白蛇,轻盈地降落到石洞外一块长条形的青石板平台上,然后,急急忙忙地钻进石洞去。
你向猛犸崖飞近了些,你听到石洞里传来唧唧喳喳的一片喧闹声。这是雏雕在呼饥啼寒,嗷嗷待哺!你尽量不扇动翅膀,以免发出声响惊动蓝顶儿和雏雕,你无声地贴着石洞滑翔。你又听见窝巢里传来蓝顶儿亲昵的吱呀吱呀的爱抚声,传来雏雕的欢呼声。一定是雏雕们发现了蓝顶儿带回来的白蛇,可以美餐一顿,所以高兴得又叫又跳。随后,石洞内又传出雏雕争食的吵嚷声。
你贴着猛犸崖飞巡了好几圈,没发现另一只雄雕的身影,也没听到雄雕粗哑的叫声。看来,谜底已经解开,这是一个残缺的金雕家庭,蓝顶儿是只寡居的母雕,好极了,你正好可以去补缺。
你毅然飞向石洞,在长条形青石板平台上降落下来。你伸长脖颈,朝石洞内用低沉缓慢的节奏叫唤起来。
嘎鲁儿——呀鲁儿——叽鲁儿——
假如能把你的叫声意译成人类的语言,你是在说:“我来了,美丽的蓝顶儿,我愿和你共同担负起养育雏雕的责任,我将以慈父般的心肠对待你的小宝贝!”
霎时间,窝巢里雏雕欢天喜地的吱叫声和蓝顶儿呢喃的爱抚声戛然而止,猛犸崖一片沉寂,静得你心里发慌。你想把脑袋探进石洞去看个究竟,突然,你听到石洞深处传来粗鲁的愤懑的啸叫声:嘎——嘎呀——你被吓了一跳。这不是蓝顶儿的叫声,也不是雏雕的叫声,而是一只成年雄雕在啸叫,而且是心灵受到伤害后的充满屈辱的啸叫。
你压根儿就没想到石洞内还会藏着一只雄雕。
随着叫声,一只体形壮实的雄雕气势汹汹地从窝巢里朝你冲来。它脖颈上的羽毛蓬松开,尖利的嘴壳翘挺着,那架势,除非你立刻乖乖逃走,不然就要和你拼个你死我活。
你急忙扑扇翅膀飞离了青石板平台。
你不是害怕同它搏斗。在金雕社会中,两只雄雕为争偶而打架斗殴时有发生,并不稀奇,你决不是懦夫,但此刻的情景似乎和正常的争偶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你是因判断失误而冒冒失失闯入别人的家庭,闯入这只雄雕的势力范围内。你虽然无法像人类那样,能从理性上认识第三者插足的危害,或是害怕道德法庭的审判,但金雕一夫一妻制的生活习性,使你感到自己行为的荒谬。
你勾着头向远方疾飞。
你想,这只被你伤害了的雄雕一定会拼命追撵上来的,直到把你驱逐出它用自己的粪便和脱落的羽毛划定的势力范围之外。雄雕在自己的家庭受到侵略时,其勇气和蛮力都比平时要增大好几倍。奇怪的是,你飞了一段路后,并没听到背后有雄雕追撵的声响。你仄偏翅膀扭头看去,只见那只雄雕站在青石板平台上,象征性地拍打着翅膀,朝你飞逃的方向发出恐吓的啸叫,但并没朝你飞来。这完全不符合雄性金雕的性格和脾气。这里面定有蹊跷,你想。你大着胆子一摆尾羽在空中绕了个弯,又飞回猛犸崖前,那只雄雕仍然只是凶猛地朝你啸叫,并不起飞朝你扑击。你开始以为它的翅膀有毛病,但仔细看看,它的双翼长及尾羽,羽毛齐整,坚实有力,不像有过任何损伤。你试探着展翅从它面前飞掠而过,你的翅膀扇起的气流吹皱了它身上的绒羽,它仍然伫立不动。你朝它脸上望去,看见它的眼窝只有两粒灰白的点点,没有瞳人,没有光泽,不会闪烁,不会眨动。你明白了,这是一只双目失明的雄雕。
怪不得蓝顶儿要独自在冰天雪地里觅食,怪不得当你用食物对蓝顶儿进行感情投资时,当你对它跳起求爱舞蹈时,它会态度暧昧,既不拒绝,也不接受。怪不得这只雄雕在受到侵犯时无法像正常雄雕那样朝你扑飞搏击,用生命和热血捍卫家庭的完整,捍卫自己神圣的权利。
这是只瞎眼雄雕!在所有会飞翔的动物中,似乎只有蝙蝠不用眼睛可以靠超声波导航。金雕没有蝙蝠这样的特异功能,金雕失去了视觉功能,就无法飞行。假如硬要振翅飞翔,可能再也飞不回自己的窝巢,也可能在飞行中撞崖而亡。
你不晓得这只雄雕是怎么会双目失明的。也许是因疾病而丧失视力,也许是在同食肉类走兽搏斗时被抓瞎了双眼,也许是被蛇噬咬后中毒失明,也许是因为经常在雪地寻食多次患雪盲而导致双眼报废。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只雄雕不可能是先天性失明,从小就瞎眼的金雕不可能在险恶的丛林中生存下来。
你又一次在青石板平台前飞掠而过。瞎眼雄雕显然已感觉到了你的挑衅,悲愤地长啸一声,痛苦地抖动着翅膀。
你突然产生了一种强者对弱者的怜悯,你想,这只雄雕已经因为自己瞎眼而痛苦万分了,你再去羞辱它,无疑是雪上加霜。你不是卑鄙的鹊巢鸠占的鸠鸟,你怎能趁它危难之机闯进并破坏它赖以生存的家庭呢?
你悻悻地飞离猛犸崖,无精打采地朝羊甸子草滩飞去。
不知什么时候天变了,夕阳被乌云吞噬,北风呼啸,又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
突然,你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清脆而又委婉的雕啸,你扭头一看,是蓝顶儿赶来了。它绕到你前面,用身体阻止你继续朝前飞行,逼着你改变方向,拐弯飞回猛犸崖。你犹犹豫豫,想去又不好意思,离开又舍不得,在空中忸忸怩怩。蓝顶儿在空中用它柔软的脖颈,用它温热的胸脯迎面轻轻撞击你,推搡你。它眼窝里蓄满了凄凉和苦楚,分明是在哀求你。
你一下子还弄不清楚蓝顶儿为什么要追上来挽留你,也许是出于一种爆发式的爱意,也许是出于对你两次馈赠食物的报答,也许是为了让你躲避即将来临的暴风雪,也许是出于其他更为深刻的原因。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它是冒着得罪瞎眼雄雕的风险勇敢地前来挽留你的,你怎能辜负它的一片深情厚意呢?你掉过头来,和蓝顶儿一起飞回猛犸崖。
瞎眼雄雕仍守在石洞前的青石板平台上,摆出一副厮杀的架势。
蓝顶儿抢飞了一步,先你降落到青石板上。它把嘴壳伸向瞎眼雄雕的胸前,咕噜噜咕噜噜地从胸腔深处发出一串低沉的叫声,跟着钻进窝巢,几秒钟后,嘴里衔着白蛇头,踅回青石板平台,将蛇头塞进瞎眼雄雕的嘴壳。
你贴着猛犸崖缓慢巡飞。你看出蓝顶儿是在用金雕的特殊语言和身体动作向瞎眼雄雕解释,它是怎样认识你的,又是怎样得到你的帮助的。你看见,瞎眼雄雕停止了愤慨的啸叫,抬起头来,两只布满灰白点子的什么也看不见的雕眼凝视着苍天,表情有点悲凉。它那气势汹汹的厮杀的架势收敛了起来,但它仍伫立在青石板平台上不肯退让。青石板平台面积很小,只有三尺长两尺宽,被瞎眼雄雕在中央一堵,你无法和平地降落。
蓝顶儿绕到青石板平台边缘,和瞎眼雄雕并肩站在一起。它先用脖颈缠磨着瞎眼雄雕的脖颈,似乎在进行温存的安慰,然后,支起一只翅膀搭在瞎眼雄雕的脊背上,轻轻地推挤着,用意十分明显,就是要瞎眼雄雕往洞内退退,让出位置,好让你栖落下来。
瞎眼雄雕似乎想抗拒蓝顶儿的恳求,又似乎无力扭转乾坤,雕爪抬起了又放下,放下了又抬起,犹豫了好一阵,这才缓慢地朝后退去,一小步,又接着一小步。你在空中观看着,心里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很明显,这是一种向命运屈服的退却,对生性高傲的雄性金雕来说,其滋味不会比死更好受的。
瞎眼雄雕退到石洞口,任凭蓝顶儿一再推搡,再也不肯往里退了。它像个忠诚的卫士,守在最后一道防线上。
至少,青石板平台上腾出了一小块让你巴萨查栖落的空间。
蓝顶儿叹息一声,然后,朝你摇动一只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