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一连刮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晨风势才由强转弱,雪片才变成纷纷扬扬的雪尘。
三只雏雕早饿坏了,嗷嗷叫着,张大黄嘴乳口,拼命朝冰冷的空中啄咬着、饥号着。它们急需食物,急需由食物而转化来的热量,以抵御这刺骨的寒冷。
按照金雕的觅食习惯,如此下着小雪的天气,一般没特殊情况,不会外出觅食。雪尘会淋湿羽毛,影响飞行速度,再说,冰天雪地极难发现和捕获猎物,与其辛苦一场耗费体力空手而归,还不如待在窝巢里静止不动减低能量消耗呢!但此时此刻,这三只被寒冷和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雏雕却不允许你有什么犹豫,你和蓝顶儿毅然钻出石洞,在冰凉阴沉潮湿的天空飞翔着,寻找可以让三只雏雕充饥的食物。
从早晨一直飞到下午,也不知究竟飞巡了多少座山峦多少块草滩,仍然连一只活的动物的影子也没看见。失望、懊恼、疲倦折磨得你心力交瘁。蓝顶儿也快飞不动了,飞一程,就要寻找一棵大树或一座山峰停下来小憩一阵。苍茫的天空又升腾起一片灰色的暮霭。你真想放弃这徒劳的努力,但一想起猛犸崖窝巢里三只嗷嗷待哺的雏雕,你咬咬牙,继续和蓝顶儿比翼朝尕玛尔草原飞去。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也无绝雕之路。在夜暮即将笼罩的最后时刻,你和蓝顶儿十分幸运地在一片柏树林里发现一只正在啃食树皮的小貉子。关键是发现捕猎目标,有了目标后,两只金雕互相配合,擒捉起来就比一只金雕单独捕猎要容易一倍。你在空中朝蓝顶儿递了个眼色,它会心地朝你摇摇翅膀,从南北两面悄无声息地俯冲下去。小貉子脑袋对着南面,发现蓝顶儿从天而降,立即转过身来,企图朝北面遁逃,哈,刚好中了你们两面夹击的圈套。
你和蓝顶儿携带着猎物回到猛犸崖石洞,三只雏雕已饿得奄奄—息。那只双翅往上翘挺起、名叫高肩胛的小雄雕,嘴壳一闭一合,已叫不出声音来了;那只脖颈长得格外娇细因此起名叫细脖儿的小雌雕,脖颈已无力竖直,软软地耷拉在脊背上;另一只雕腿相对来说短了一截因此起名叫短脚杆的小雄雕,眼皮翕动着,眼光已快失去了生命的神采。要是今天没逮着这只小貉子,这三只雏雕恐怕都很难活过这个寒冷的长夜了。
你和蓝顶儿立即将小貉子撕成碎片,用血还温热的貉肠貉肚喂进三只雏雕饥饿的嘴里。雏雕贪婪地吞咽着。就像快干枯的禾苗盼到了春雨,就像搁浅的鱼儿重返水中,三只雏雕很快就恢复了精神,咿呀咿呀的叫声也变得嘹亮高亢了。高肩胛甚至想从盆形的窝里跌跌撞撞地爬出来,抢食悬吊在蓝顶儿嘴壳上的一截貉肠,被蓝顶儿不客气地用翅膀推了回去。
在你和蓝顶儿给雏雕喂食的讨程中,瞎眼雄雕始终默立在旁边,静静地谛听着。
终于,三只雏雕都喂饱了。小貉子已被吃掉了一大半,只剩下一条貉腿、一个貉头和几根胸肋。你也饿极了,恨不得把貉腿一口吞进肚去,但你看了看蓝顶儿,叼起貉腿,衔到瞎眼雄雕面前,轻轻放在它的嘴喙下。
嘎啊——蓝顶儿在你背后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你退回蓝顶儿身边,和它一道分享那个貉头。貉头骨多肉少,勉强够充饥。
令你惊奇不安的是,瞎眼雄雕低头嗅嗅面前那条貉腿,并没有像饿极了的野雕那样立刻撕扯啄咬,相反,它又稳重地抬起脑袋,不再理会那条鲜美可口的貉腿。难道瞎眼雄雕不知道摆放在它面前的是可以美美地享用一顿的食物?你思忖着。不可能,它虽然眼睛瞎了,但嗅觉不会失灵。难道它肚子还不饿,所以不想进食?也不可能,你晓得它也像你、像蓝顶儿一样两天两夜没吃到东西了,肚子早饿瘪了。蓝顶儿朝瞎眼雄雕发出一串咕噜咕噜声,轻柔地温婉地督促它进食。但瞎眼雄雕仿佛没有听见,仍静穆地昂首伫立在原地。只剩下一个可能,你想,瞎眼雄雕羞于在你面前啄食你施舍的食物。也许,到了夜晚,你看不见的时候,它会把貉腿吃掉的。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三只雏雕吃饱后很快就睡熟了。这是一个安宁而又和谐的夜,瞎眼雄雕再也没朝你发出两雄争偶时恶意的啸叫,也没有做出任何要把你驱赶出窝巢的行为来,只有睡得香甜的雏雕偶尔发出叽嘎喳叽嘎喳的梦呓声。
你太疲倦了,很快就和蓝顶儿依偎在一起睡着了。
翌日早晨,第一缕曦光射进石洞,你醒来了。你睁开眼睛就发现,那条貉腿仍然完好无损地摆放在瞎眼雄雕的面前,瞎眼雄雕仍然昂首默立着,像位哲学家似的用白翳密布的一双雕眼凝望着石洞外的天空,仍然是昨夜的姿势,昨夜的神态、昨夜的气度。
你一颗雕心悬吊起来,产生了一种灾难即将降临的恐惧感。
这时,蓝顶儿和雏雕也都醒了。三只雏雕一睁开眼,就张着嘴壳叽嘎喳叽嘎喳地乱叫乱嚷,争着要吃食。正在发育长身体的雏雕胃口大得惊人,似乎永远也吃不饱。蓝顶儿把昨夜吃剩下的几块貉骨渣衔给雏雕做早餐。
乳白色的曦光很快变成橘黄,又幻化成玫瑰色。连续下了好几场雪,今天终于要放晴了,太阳要出来了。那缕玫瑰色的晨曦刚巧落在瞎眼雄雕的脸上,把它那张沉思状的脸映照得通亮,如同涂抹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
突然,瞎眼雄雕雕塑般的默立的身体开始动起来了。它抬起一只雕爪,准确地跨过摆放在面前的貉腿,来到盆形窝巢边,将嘴壳轻轻地伸向正在争食的雏雕,那模样,像是要去喂食,又像是要去抚爱亲吻。三只不懂事的雏雕却像商量好了似的一起把嘴壳避开,把毫无感情色彩的后脑勺亮给瞎眼雄雕,而把富有感情色彩的三张稚嫩的嘴壳伸向蓝顶儿和你。这也难怪雏雕不懂事,它们从以往的生活经验中得出一个结论,这只双目失明的父雕不可能会有食物哺育它们,而蓝顶儿和你能供应维持它们生命的食物。它们靠本能的需要进行感情选择。
你看见,瞎眼雄雕的嘴壳在半空中摸索摇晃了一阵,似乎明白了三只雏雕在有意避开它,它那张沉思状的雕脸突然间扭歪了,长有金红色胡须的下巴颏翘向左边,完全是一副心灵遭受巨大创伤后的悲痛欲绝的表情。但这种表情仅仅出现了几秒钟,它便又恢复了先前哲学家般的宁静。它再次将自己的嘴壳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高肩胛、细脖儿和短脚杆的脊背上,摩挲了一阵,就像摩挲石头一样。雏雕们毫无反应。它又在雏雕跟前呆立了一会儿,然后,猛一转身,朝石洞外走去。它头顶那片茶褐色的绒羽微微耸起,神情高傲得像只雕王。经过你身边时,它还有意地挺了挺本来就绷得很紧的胸脯。
看来,这只瞎眼雄雕对从石洞到青石板平台这段路了如指掌,虽然中间有好几道凸凹不平的沟塄,还有深浅不均的积雪,它却走得异常平隐。它一直走到青石板平台的边缘,上半截身体悬空在深不可测的陡崖上。
你和蓝顶儿相视了一下,急忙跟出石洞去。
大雪初霁,天宇一片圣洁。一朵朵轮廊分明的白云优雅地荡飞在碧蓝的天际,朝阳娇娇地从对面山峰上升起,给白色的山野涂抹了一层姹紫嫣红的光彩。这是日曲卡雪山严酷的冬天里一个极难得的好天气。
瞎眼雄雕伫立在青石板平台边缘,面对着太阳,用两只布满白翳的雕眼作凝视状。
你不明白瞎眼雄雕想干什么,你忐忑不安地注视着它。
太阳终于从山峰背后一点一点攀爬到峰顶。由黛青的本色和积雪的白色两种色调勾勒出的高耸入云的山峰像大地的一条茁壮的手臂,把太阳高高擎举起来。天宇无限灿烂,大地一片辉煌。就在这时,瞎眼雄雕突然扇动那对巨大的翅膀,双足用力一蹬,身体旋即离开青石板平台,凌空飞起。
你压根儿就没想到它会飞翔。你急得尖啸一声,想阻止它,但已来不及了。蓝顶儿怔怔地望着已飞上天空的瞎眼雄雕,也被惊呆了。
谁都晓得,金雕飞翔是靠那双锐利的雕眼引航的,眼睛瞎了,完全看不见飞行方向,在空中的飞翔速度又那么快,是极容易发生危险的。即便侥幸没有撞山也没有触崖,飞累了要栖落下来也是极其困难的事,就像人类社会里导航系统失灵的飞机要降落一样困难。
你从来没有看见过也没有听见过有哪一只瞎眼雕敢飞上天空。对双目失明的鸟类来说,天空已永远不再属于它,它只能在地面小心翼翼地踟蹰行进。
可是,这只瞎眼雄雕却飞上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