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点不好意思,收敛翅膀,带着对瞎眼雄雕深深的歉意,降落到青石板平台上。
就这样,形成了一个十分别致的局面:石洞内是一窝雏雕,石洞口是瞎眼雄雕,再往外是蓝顶儿,你站在青石板平台的最外端。
假如没有暴风雪,假如气候不是突然变得如此恶劣,你真不晓得这尴尬的局面该如何收场。
天空像盖了一床灰黑色的棉被,阴沉沉的。不一会儿,狂风呼啸,卷起积雪和沙砾,把山谷搅得凄凄惨惨。鹅毛大雪从天而降,挟带着苍天的怒号和大地的呻吟,肆意暴虐。悬崖上一块巨石被风吹松底基,轰隆隆地滚下山崖,一棵大树被拦腰砸断,发出喀啦喀啦可怕的声响。凛冽的北风、冰凉的雪片,铺天盖地朝你站立的青石板平台吹来,你和蓝顶儿头顶上没有任何遮蔽物,完全暴露在风雪中。
金雕虽然是生活在高原山区的鸟类,喜欢在凉爽的悬崖上垒窝筑巢,不畏寒冷,但毕竟不是企鹅,体内没有可以御寒保暖的脂肪层,因此,冬天除了觅食,大部分时间都钻在三面不通风的并用枯枝落叶和残羽搭建的保暖性能良好的窝巢中,以抵御严寒。
你无法躲避暴风雪的袭击。雪花落在你的羽毛上,又被你的体温融化了,凉冰冰的水珠从羽毛的缝隙里钻进去,冷得你浑身觳觫。蓝顶儿也被暴风雪刮得哀啸起来。
瞎眼雄雕听见蓝顶儿发出的凄号后,嘎嘎短促地叫了两声,主动朝石洞里又退后两步,正好让出可以容纳蓝顶儿遮蔽风雪的一块空间。
蓝顶儿缩着脖颈钻进石洞去。
现在,只有你还待在洞外的青石板平台上,遭受着暴风雪的折磨。狂暴的风吹乱了你的羽毛,雪片把你全身淋得透湿,你冷得缩成一团。
蓝顶儿从胸腔里发出咕咕噜咕咕噜的一串哀求声,想让瞎眼雄雕再往石洞深处让一让、挪一挪,好腾出空间让你也钻进能遮蔽风雪的石洞里来。石洞虽然并不很宽畅,但挤一挤还是能容纳下你的。
瞎眼雄雕似乎没听见蓝顶儿的乞求声,根本不予理睬。
一股尖锐的北风刮来,冷得你簌簌簌直打寒噤。
蓝顶儿烦躁地用雕爪撕刨着地面,开始用胸脯、用脑袋、用翅膀、用膝盖、用整个身体,去推搡、去顶撞、去挤轧瞎眼雄雕,试图为你争得一块可以躲避暴风雪袭击的栖息之地。但瞎眼雄雕沉默着,像块立地生根的石头,顽强地抗拒着蓝顶儿的挤轧和推搡。
你虽然恨瞎眼雄雕太冷酷,但还是能理解它的心情。石洞是它历经千辛万苦建筑起来的家,它怎能容忍另一只不受欢迎的陌生雄雕进去呢?
突然,蓝顶儿从温暖的石洞里钻了出来,重新置身在暴风雪之中。它无法使瞎眼雄雕让步,却又不忍心看着你独自承受暴风雪肆虐的吹袭。你明白它的心思,它是想陪伴在你身边,和你共同承受这刺骨的寒冷。
你十分感动,但你雄性的自尊却不允许你欣然接受来自雌雕的怜悯和同情,你也不忍心看着你所喜爱的蓝顶儿为你受苦受罪。再说,它这种自讨苦吃的行为并不能减免你的痛苦,改善你的处境。你粗鲁地啸叫一声,用膝盖和翅膀推搡着蓝顶儿,要它重新钻回石洞去。
蓝顶儿毫不含糊地拒绝了。它瞅了个空子,从你撑开的翅膀底下钻了过去,绕到你的外面,紧紧贴在你身上。
这时,暴风雪变得更猛烈了,你有点担心自己一腔热血是否能抗得住这罕见的寒潮,你害怕你的血液会由液体冰冻成固体。可是,当蓝顶儿的身体贴到你翅膀上时,你突然感觉到一股汹涌的暖流在躯体内流动起来。你感觉到它温暖的体热、它脉脉的爱意,连同它的生命,通过它翅膀上的绒羽,缓缓灌进你的身体。暴风雪虽然比刚才猛烈了,你却觉得没刚才那么冷得无法忍受了。
雪片越飘越密,不一会儿,你和蓝顶儿的脊背上就积起了一层雪。
嘎呀——嘎呀——瞎眼雄雕连声呼唤着。它是在叫唤蓝顶儿回石洞去。
蓝顶儿用沉默抗拒着。
你看到,瞎眼雄雕慢慢走到石洞口,朝洞外伸出细长的脖颈,并将脑袋偏仄过来,用脸颊和下巴承接飘落的雪花,似乎是瞎子在用身体观察暴风雪的强度。你看见,雪花飘落在它白斑荫翳的雕眼上,化作一汪水,不知是泪水还是雪水。它大概被洞外刀子似的风暴刮得受不了了,倏地缩回脑袋,然后,它呆呆地在石洞口站了几秒钟,开始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朝后退去,退到石洞中央,又退到石洞深处。立刻,石洞里腾出了刚够你和蓝顶儿一起栖息的空间。
为了不让蓝顶儿被暴风雪冻僵冻死,瞎眼雄雕抑制了妒忌的天性,牺牲了雄性的自尊,用身体语言表示同意让你进入它的窝巢,这需要多么深厚的爱啊!
蓝顶儿簇拥着你,钻进了石洞。
暴风雪被隔在石洞之外了。
凭着洞外投射进来的幽暗的雪光,你看到石洞中央一堆卷成圆盆状的枯枝败叶间,蜷缩着三只雏雕。那条白蛇已经被瓜分吃光,只剩下一长条蛇的骨骸。小宝贝们大概是吃饱了,挤成一团在温暖的窝里酣睡。你挤到窝边,仔细打量了一眼雏雕,立刻就明白蓝顶儿之所以在发现你飞走后要拼命追你回来,之所以要在暴风雪肆虐的露天陪伴你一起受冻遭罪,之所以要违背金雕的天性和金雕社会的伦理习惯,把你招进已经有一只成年雄雕的家庭里来,最根本的原因,并非出于一种异性相吸的自然冲动,也不是因为你相貌英俊举止潇洒而爱上了你,蓝顶儿这样做,完全是迫于一种残酷的生存压力,出于一种母性护崽的本能。
瞧这三只雏雕,骨瘦如柴,身上的羽毛稀稀拉拉,脖颈光秃秃的,顶羽灰暗没有光泽,翅膀小而窄。按金雕的生殖规律,一般都是春季交配,春夏交替的时候孵窝出壳,如此算来,这三只雏雕出世已有半年了。如果正常抚养的话,半岁龄的雏雕虽然还没发育成熟,却也应该是羽毛齐崭、毛色油光水滑、硕壮活泼的半大雕了,到了明年夏天,就要离窝练习飞翔了。显然,眼前这三只雏雕是患了严重的营养不良症。本来嘛,抚养雏雕就是桩异常艰辛的事,需雄雕和雌雕互相配合共同奋斗才能完成。现在,不仅抚养雏雕的责任全部落到了蓝顶儿身上,瞎眼雄雕的食物也要靠它供给,它即使是只捕食技巧异常高超的成年雄雕,也无法在冰天雪地里猎获到足够的食物来满足包括它自己在内的五张嘴的需要,便何况它只是只身躯相对来说柔弱娇小、捕食技巧相对来说笨拙稚嫩的雌雕!
它身上的压力太大了。
完全可以想象,天气恶劣时,这三只雏雕经常会挨饿,即使雪霁天晴可以外出觅食,也至多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所以才会长得如此丑陋弱小的。要是蓝顶儿没有你的帮助,这三只雏雕是很难度过这个漫长而又严酷的冬天的,是很难逃脱被饿死的厄运的。
看来,瞎眼雄雕也很明白自己家庭的窘境,也很明白你在三只雏雕的生存问题上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才会付出牺牲雄性自尊的代价让你进入石洞来的。对父雕母雕来说,还有什么比让自己的小宝贝活下去更重要的事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
你明白了事情的全部奥秘,并没有一种被利用了的受骗上当感,相反,你更加理解了蓝顶儿和瞎眼雄雕的反常行为,你更加同情这个家庭的悲惨的遭遇。你突然萌生出这样一个念头:要是可能的话,你愿意长期和这家野雕生活在一起,和蓝顶儿共同担当起养育雏雕的责任,担当起为瞎眼雄雕供食的责任。这虽然不符合金雕一夫一妻制的生活原则,却符合生存的需要。在生存受到挑战,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动物也会像人类那样表现出极大的可塑性,忍痛改变自己的传统习性。
天渐渐地黑了,石洞外暴风雪仍在咆哮怒号。蓝顶儿挤在雏雕身旁,你又挤在蓝顶儿身旁。虽然洞口灌进来的冷风吹打着你的尾部,寒冷彻骨,但你的前胸却享受到了家的温馨。
瞎眼雄雕待在石洞的底端,不时朝你发出一两声雄雕争偶时所应有的愤慨的啸叫声,但它并没有做出相应的决斗举动。这种愤慨的啸叫与其说是为了寻衅争斗,还不如说是为了保持心理平衡的一种发泄。
生活,对谁都不轻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