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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飞翔的白子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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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子行,白子行,白家的儿子行……恩,你倒底是叫白子行(xing)还是叫白子行(hang)?上次章书记推荐你的时候我看他也没搞清楚,一会儿行(xing)一会儿行(hang)的乱叫。”

“哦,我不叫白子行,我叫白子行,行业的行。”

白子行烦透了对自己名字的解释,但还是笑得稳稳当当地再解释一遍。刚溜达到欧阳卿的店里坐了不到十分钟,就接到拆迁办同事老秦的电话说新任的徐区长已经到了南区铁路宿舍北面最后一块待拆迁的工地,要他马上赶过去。

白子行汗涔涔跑来,此时他面前站着新来的女区长,姓徐。三十八九岁就当上区长的女人很瘦,一说话眉眼儿却是很生动。穿着银灰色的短袖外套,一条刚过膝盖蓝色的半截裙显得干练而不失女人的味道。

白子行非常愿意在这女人手下工作,似乎她比在办公室里散发出了更加迷人的魅力。站在这最后一块未拆迁的几栋房子前面,她问白子行还有多少人没搬走?白子行立即如数家珍的介绍了这二十几家所谓“最后钉子户”的情况。

徐区长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听完了问他:“你觉得他们不愿搬仅仅就是嫌补偿少了?”

白子行打开随身带的包,拿出谈话笔录看了一下说:“基本上以廖家老三为代表的这二十几家人,并不完全因为这个,至少廖家老三不是完全因为这个事儿:他没有工作,老婆几年前跟人跑了,自己带着八岁的儿子靠着过世的父母留下的两室一厅房子收租金过日子。他和儿子住阳台,其余两间都出租了,一拆房就断了他的收入,到手的那点钱置了房子就没生活费,顾了生活就没房子住,这两头只顾得了一头的尴尬确实是很具体的困难,所以他是抵制拆迁最坚决的。至于其他人虽也有些具体的困难,但不过是跟着起哄而已,看廖家老三有与楼房共存亡的蛮劲便跟着闹而已,相信只要廖家老三能动员走,其他的住户就不成问题。”

徐区长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难怪你小白在动迁联席会上发脾气说有些部门官僚习气重不顾老百姓死活,一些具体问题不解决,这拆迁工作是没法开展,你要断了人家的活路还有不跟你急的吗?看来你小白工作是做得细。说完就让带路去廖家看看。

在廖家半个小时的坐谈,徐区长把原本脖颈上青筋暴涨手里一直拽着一把不锈钢锅铲的廖老三说得眼泪汪汪。最后他丢掉锅铲,用汗津津的手紧握着徐区长的手不放,说只要政府能帮助解决一下他基本的生计问题,就一定配合好拆迁的工作,绝不给政府添乱。

白子行看见徐区长微笑的脸上掠过了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难受,便抢过廖老三的手使劲拍着说政府一定会尽其所能来解决有困难的住户们最实际最直接的困难的,请他放心。走下楼来,徐区长找白子行要了一张餐巾纸,使劲地擦手,秘书小李知趣地立即拧开一瓶矿泉水,让她再冲洗了一下手掌。

徐区长一边冲洗自己被廖老三握得汗水淋漓的手,一边对旁边的拆迁办副主任老秦说:“这个人的具体困难你们拆迁办要当个事来办哟,我可是把大话说出去了,办不好可是要挨骂的哟。”

老秦一听这棘手的差事眼看就落到了自己的头上,额头就开始出汗了。支支吾吾的就不知该怎么回答。情急之下,他用手拽拽白子行衣服的下摆,白子行领会了意图对徐区长说:“区长说得很对,我们的拆迁工作不能只是搞推土机,一推倒就什么也不管了,应该是在拆迁工作中充分考虑老百姓的利益,不能以牺牲老百姓的幸福生活为代价盲目地搞建设。”

白子行的话让徐区长很受用,她笑着点点头。

白子行于是接着说:“但是,我们拆迁办只负责拆迁安置工作,这是很具体的一项工作。所以除了对廖老三的安置补偿款可以优先考虑尽早从优发放以外,他提出的要办一个可以卖烟的执照,我们却很难办到,毕竟这不是我们可以单方面决定的。而且,据说烟草局在今年年初就停办了零售烟的执照了。”

徐区长似乎被白子行说服了,她沉吟了一会儿转头对秘书小李说:“你立即陪拆迁办的同志去烟草那边帮助办一下这个事。你要亲自去找一下王局长,就说我说的希望他特事特办。这两天你就跑这个事情,原则只有一个,一切为旧城改造工作让路,谁干扰拆迁工作,谁让老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骂娘了,我就让谁的日子也过不下去。”

她又问老秦,拆迁办谁去陪同小李办这个事?

老秦看着白子行几句话就讨下来小李这个钦差大臣,估计此事已经不难办到。他对于这些不费什么力气却又能显示成绩的工作自然是不甘落后的,立即就自告奋勇要去,随后就和小李开着车急匆匆走了。

白子行陪着徐区长又转了一下整个拆迁工地。临离开的时候,徐区长对他说了一堆让他努力工作的话,还拍了两下他的肩膀。

白子行待徐区长等人的车远去之后,转身又上了三楼,廖老三家的门大开着,他正哼着歌在厨房里下着鸡蛋面。白子行走进去到客厅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自己倒了茶水喝起来。不大会儿廖老三兴高采烈端着一碗鸡蛋面出来了。

廖老三坐在白子行对面靠墙的餐桌旁吸吸呼呼地吃起面来,让白子行自己随意。

白子行从口袋里拿出那个据说产自民国时期的银质烟盒从里边取出一颗烟来吸上说:“这下你满意了,区长给你解决卖烟的执照问题。”

廖老三疙疙瘩瘩的胖脸一笑起来就显得更像个冬瓜了,“没有你的主意,打死我也想不出这么个戏法来,你是我们同学里的诸葛孔明。”他廖老三毕竟还是高中生,没有直接说诸葛亮,显得文气。

廖老三快速吃完面,走到白子行旁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子行,你是怎么想出这主意来唬弄区长的?”

白子行脸色一变,“哦,是唬弄啊。那我赶紧给她打电话,就说你是骗她的,你娃儿他妈在广东上班你们并没有离婚。”

廖老三一把按住白子行的手笑着说:“算了,算了,我怕你了。你知道我说不来话嘛。”

白子行丢颗烟给廖老三,往椅子背上一靠说:“你呀,就是拣了个我们这新区长心急火燎急于完成旧城改造出政绩的空子,知足吧。”说得廖老三连声称是。

白子行站起来,从窗口望出去,整个拆迁区域象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争般静默着;那几栋被拆了一半的房屋露出的钢筋向天空支楞着,如同一支支阴森森的白骨;白子行感觉这拆迁的场地上堆着的不是泥沙土块,而是伤痕累累的死体。喘着粗气的运渣车正在把推土机瞬间推倒的砂土石块像运着残肢断体一般一车一车的运出去。

白子行知道这城市正在迅速地从一种旧梦中被剥离出来,而新梦尚在遥不可及的地方。他望着废墟上蚂蚁一样杂乱无章的人群在进行各种各样的搬迁动作,他想,一座城市和一个人都不过是在有限的时光里享受着或者被迫享受着各种各样的拆迁和重建。命运这把锁的钥匙谁也弄不清究竟由谁真正掌控着,总之是所有的生命都在殊途同归就对了;尽管他们平时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同,甚至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白子行又觉得这句话其实还可以改一下,叫做“肌肤相亲老死不相往来。”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想起了那令他很满意的那个女人……

白子行看见天上云层又堆起来,遮住了阳光,是又要下雨的样子了。

他那天和欧阳卿在咖啡馆里的时候,谈起了风街的拆迁正在准备之中,白子行知道自己的同学也会偶尔去光临风街的大小发廊和歌厅,但欧阳卿不知道的是白子行和他见面之前,就是从紫檀花公寓里刚出来,白子行再次无声地笑了。

雨果然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风也在废墟上吹起来,一条白色的塑料带被风刮上了天空,在空中飘飘荡荡,象极了一条在汪洋中漂泊着的一条小船。又一股更大的风吹起来,那塑料带在白子行的眼前晃了一下就飘远了。

廖老三是他和欧阳卿高中的同学,由于几年前单位破产一直也就再没找着什么像样的工作。白子行甚至比廖老三更清楚这次拆迁对于他的意义,顺便帮了他一把,却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快乐。但他能察觉到背后那个老实的男人此刻快乐无忧的心境,白子行知道人和人之间很多时候是不可能相通的。

白子行目送着那条塑料带的远去,心中彷佛听到一种藐远的声音:“不能随波逐流啊。”这是白子行平静的外表下潜藏着的声音,这来自于他灵魂深处外人无从知晓的欲望。这也是他这几年在被动的生活里每每进行着主动选择的一根隐形的支柱,但似乎这支柱的背后才有他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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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专业成绩优秀的白子行没有选择和欧阳卿同进退去部队锻炼身体是因为父母的阻挠。顺从父母到环保局作临时科员的当年,他碰到了千年难遇的机会,区里几个部门联合招干考试。他因为关系不到位,以专业不对口为由被挡在了他一心向往的区法院大门之外,剩下的就只有信访办和人事局,他选择了去信访办做一个接待员。

在这个没完没了扯皮的单位,他小心翼翼地工作着。但很快也就发现,大部分的上访事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纠结其实是很难有一个明确的结果。但他却在日复一日的报纸与茶杯之间又学会了过问一些证据明确的举报事件。很快,就因为他帮助一群上访的民众扳倒了一个问题镇长而受到了区委书记章进的重视,从而被破格提拔到空缺了许久的副主任位置上。

白子行觉得自己并不想当官;他不愿意过多的活动心眼儿;也不喜欢和身边大多数人一样,每天慷慨激昂地说着假话;他甚至不愿意整天跟着领导陪席陪得肚子里装满了龙虾……但似乎越是这样,单位的同事们就越发的喜欢他,而且白子行嘴严,所以整个单位里掌握着最大信息量的反倒成了他。

大前年年底,随着老区长在临退休时被“双规”以及由此牵出整个负责旧城改造的“拆迁办公室”集体贪污案,使得“拆迁办”的工作陷入彻底的瘫痪。所有的规划项目因为拆迁工作的无法按时完成而被搁置。

前年初,新区长上任。区长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准备恢复“拆迁办”的工作,好迅速完成南区因贪污案被耽误的旧城改造工作,给市里一个交代。而为了能钻进“拆迁安置办”这个难得一见的肥缺,南区机关里几个月来搞得来是鸡飞狗跳,差点把办公楼先拆了。一直对此事不闻不问的白子行就在一天上午被叫到了区长办公室。

白子行推门进去,发现区委书记章进和新来的徐区长都在。白子行先和章进打了个招呼,章进是他非常敬重的领导,在白子行帮冬令镇的那几户受害者扳倒那个问题镇长的过程中,正是章进的亲自过问才让有关部门把问题查了个底儿掉。

章进是个胖子,方脸大眼浓眉的北方人。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来,和白子行握了握。回过头对徐区长说:“小徐啊,这小白可是个人材,你别看他年轻,平时也不哼不哈,可是工作原则性强,干劲大。几年前,一起普通的群众上访他就能敏感看到隐藏在背后那些问题的严重性;虽然他的职权并不能直接办案,却一直盯着,并且很快按照组织程序汇报到我这里,甚至为了这个事他把我堵在了卫生间里。结果有关部门认真一查,嘿!还真是吓一跳,居然那个镇长真是一个有黑社会背景的腐败分子,从此以后我就认定这小子关键时候能顶大用。”

章进使劲拍了拍白子行的后背,力道之大让白子行差点没站稳。

徐区长一直微笑地看着他,听完章书记的介绍她对白子行说,“你的工作表现我来的时候都听说了,再加上章书记的先期考察,我就更放心了。”

她说:“以后要继续大胆工作,如果有什么困难就直接找我,我给你当后台。”

她又说,“小白,从现在起,我给你一个新任务:可能你也听说了,最近旧城改造工作要提速。鉴于前一阶段拆迁办几个人由于严重错误都已经被移交司法机关处理,所以要重新组建南区拆迁安置办公室。章书记和我的意见,由你和原来拆迁办仅剩的秦副主任来组建人马去把尚未完成的南区拆迁工作先继续抓起来,一定要用最短的时间抓出最大的效果。不过目前虽然由你负责全面工作但暂时不会给你明确的职务,毕竟你只是一个正科级。但我希望你不要为这点小事计较。”

白子行看着这个语速极快的女区长,就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点点头努力地微笑了一个告辞出去。

白子行被搁进“南区拆迁办”的消息在白子行被接见后的几个小时内传遍了包括传达室老张的耳朵。白子行下班的时候,老张特地把白子行拉进了他的私人领地传达室里,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包有点返潮的软包装的“龙凤呈祥”,硬塞在他手里。后来他才知道老张的房子就在风街,属于第二期规划拆迁的范围。

白子行一直担心这件事会给自己带来被孤立的待遇,但事实上大家又更喜欢他了。机关里待久了的人都有同一种毛病,既然自己捞不到好处,总是希望自己不太讨厌的人去坐那个位置,以后办事也方便些。所以与各派人缘都好的白子行不仅没受到嫉妒,反而在单位里地位陡升,连几个副区长偶尔碰见他也要主动的聊上两句,使得白子行经常有受惊若宠的感觉。

他对欧阳卿说,这几年在拆迁办的工作绝对不是“受宠”的感觉,而是“受惊”,所以得发明一个政治用词叫“受惊若宠”。至于这其中的是非因果那是真的不足与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