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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卿走进这名叫:“马头巷十七号”的咖啡屋时,正好是三点钟。他手里拿着一份晚报,推开沉重的木门走进去,和左边柜台里正在煮咖啡的老板打了个招呼。老板是一个从英国回来的的留学生,姓古,三十来岁的年纪。他最大的特点便是在嘴唇上方留着英国式的胡子,手里时常地捏着一个烟斗。
欧阳卿一直不理解,英国并不是咖啡盛行的国度,他们更喜欢红茶。但是从英国回来的老古却弄起了咖啡屋而且格调很正。也许世间的事就是这样,不见得都有前因后果的。在柜台后边的墙上挂着一个颇为古旧的自鸣钟,此刻正在报时。白子行还没有来,他便坐在这S型柜台边的高脚凳上要了一杯鸡尾酒。
欧阳卿喝着酒看着不大的店堂里流淌着安静的音乐,在进门的右手边有一个大玻璃柜,里边放着老古在各处旅游时收集来的小玩意儿以及型态各异的咖啡壶、咖啡杯甚至在第三个小格里还摆放着一碟咖啡豆……这里一切的陈设都比自己老同学曾志的咖啡馆专业多了,他觉得应该让曾志来学习一下。
欧阳卿注意到在这长方形店堂最里边靠窗的一个座位上坐着一个穿白裙的女子。女子一头齐肩的直发,总是侧着脸看着窗外奔忙的人群。她在哪里坐着是如此的安静,彷佛是这充满了三十年代气息的咖啡店里一个故意摆设的物件儿。
他对老古说:“我几乎每次来都能看见窗边那女子,她究竟是做什么的?”
老古说:“她几乎每天下午都要来这里,应该是个大学老师或者是人家的二奶吧。”
欧阳卿笑着喝了一口酒说:“你觉得大学女教师和二奶有什么直接关联吗?”
老古早就停止了煮咖啡,此时他叼着大烟斗猛吸几口说:“她们都气质独特并且难以接近嘛。”
欧阳卿说,“留过洋的是不一样,你有点像研究人类学特别是女人类学的专家。”
老古磕了磕烟斗,他拨弄了一下烟缸里的烟灰,他说,“没得啥子研究哈,男人和女人就是烟叶和烟灰。
欧阳卿举了一下酒杯,听他继续往下说:“女人燃烧之后就成了男人 ,而男人就是一堆烟灰。”
欧阳卿点点头:“看不出来你还会写诗。”
老古又点燃烟斗,靠在柜台上惬意地抽上两口他说:“这可不是我写的,这就是那女人用唇膏写在餐巾纸上拿给我看的。这么漂亮个妹妹,居然是个同性恋。”
欧阳卿惊得从高脚凳上滑了下来,“你怎么知道的?比一朵白玫瑰更加清丽的女人居然是个同性恋,他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可他看着老古紧紧咬着烟斗胡子拉碴的嘴,又觉得老古的嘴此刻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古继续说:“我曾经连续三天每天送她一小瓶红酒,第四天我再送过去的时候,她就用唇膏在餐巾纸上写了这两句话,作为答谢我的回馈。”
欧阳卿握着空了的酒杯,感觉老古最后的话颇有一些原本慌乱无比却又在被拒绝后反而从容起来的调侃。他想,可不嘛,只有像这种受过良好教育,工作悠闲而又从来不缺少金钱的不论是不是同性恋的男人和女人,才会时时刻刻处心积虑的奉行着这氛围里累赘的优雅。当然,最重要的是从不缺少金钱这个前提,每天为了工资里的几块钱上下浮动发愁的人,是无论如何不会有这样的心情的。人就是一群海里的鱼,深水鱼和浅水鱼生活在一起,却彼此不得相通。无所事事中,悬在门口的铃铛清脆地响起来,白子行带着一身疲倦推门进来了。
白子行是那种自从离开学校就永远睡不醒的人。随时都眯缝着眼,尽管他的眼睛并不是小到能聚光的那种,因此你在他面前始终会有一种被打探的感觉;永远面色青白,嘴唇缺少血色,脸上因为太瘦而棱角分明;头发和大学时代相比呈现剧烈衰退的情况,但前额上永远搭拉着的一片“西特勒式的瓦片发”却没有改变,显得滑稽而诡异。
白子行原在区里做信访接待,并且无比热爱这枯燥的工作。他曾经说,除了当和尚就数他们这个部门最能积德了。也还真的就在不声不响之间,扳倒了一个类似黑社会老大的镇长而成为区里的明星人物,被区委书记亲自提拔为信访办的副主任。
今年一开春儿白子行就又被调到了区里新成立的“拆迁办”。于是时常就看见他在电视上步履沉重的从拆迁废墟里抱出手脚乱蹬的人来,或是站在公路中间与一群热爱公路到不舍得离开的老头老太太作热烈交心。
随着旧城改造面积的进一步扩大,白子行每天的工作堆积如山,于是他就养成了这眯缝眼的毛病,他说必须在任何人跟他说话的时候,用最快的速度探知对方究竟要表达什么,然后予以最直接的回答。否则光是浪费唾液也能把他干死。
欧阳卿特意选了一个与独自喝咖啡的女人相邻的座位。刚坐下,白子行的手机就不停地响。
欧阳卿说,“白大官人,你老人家就接见我这么一会儿你的情人们都嫉妒得不行?”
白子行苦笑一下说:“为人莫当差……”欧阳卿接过话头,“你还有没有新鲜的,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比一张用过的餐巾纸还要乏味?”
白子行差一点就把刚喝进嘴里的咖啡给吐出来,用手指着对面这人,想笑却被咖啡烫着。脸上倒是因为这样,极为难得的憋出了一丝血色,慢慢地透上了鼻尖。
他关了手机,说:“我其实就是一条被人丢进河里的狗,在河里四脚扑腾个半死,好容易抓着了岸边泥里的石头,石头却被我从泥里拽出来,我又和石头一起掉进了河里。”
欧阳卿眨了一下眼说,难怪有一句话叫什么什么仗着人的势力,原来从这里来的。他听到了一声轻巧的笑声,如一缕晨风掠过江面,如此不经意地惊鸿一瞥,以至于连白子行都没有听到。
欧阳卿转过头去,独自喝着咖啡的女子还是侧着身子专心地看着窗外繁华如织的街景,一切犹如这温暖的小城里冬天里那稀缺的阳光,转瞬间便没了踪影。
欧阳卿从包里拿出了当年的班长如今开广告公司的裴力精心印制的同学会邀请函递给白子行。
白子行拿着这淡绿色的邀请函颇有些感叹,“不容易,都八年了,物是人非哟。”
欧阳卿拿起喝咖啡的勺子敲敲杯沿:“你又要笑我八年混个两手空空是不是?非,非,非你个大头鬼。”
他又听到了那掠过江面的风声,似有若无的伴随着夜里庭院中那从枝头飘飘荡荡跌落的花骨朵;未曾开放的美丽,一条寂静的街道上踢踢哒哒却偶然间就错失了的脚步音,彷佛盲诗人永远都知道海上齐聚着披着轻纱般薄雾的海妖在钟情吟唱,而盲诗人光明的内心面前永远是一堵黑暗的夜墙,不得逾越半步。那侧着身子的女人一直以雕像般的静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欧阳卿所有瞬间的幻想都在她的安静中被流淌着的音乐冲刷得干干净净,甚至有些发白。
欧阳卿问白子行,他们在拆完了荷花区城南包括铁路宿舍片区以后又准备往哪里伸出魔爪?白子行说下一步很可能就是西面的风街,那一片确实老得不象话了,不过因为当年政府遗留的房产很多,牵扯面太复杂,所以一直就没动。但新来的女区长决心在她的任期内拆完所有的老房子,所以才提上了规划议程。欧阳卿说那要等多久才开始,白子行说大约半年以后吧,他现在的任务是尽快解决这城南最后的拆迁工作。
欧阳凡喝了一口有点变凉的咖啡,低声说:“若是把风街拆了,那要是偶尔想玩都没地方了?”
白子行用勺子点着他:“你娃一个坏人。”他当然知道自己的铁哥们儿说的是什么意思。所以接着就说:“不要紧嘛,去帝都撒。”
欧阳卿斜着眼睛看他:“我虽然疯,不至于得疯牛病吧,那是个什么人玩的地界儿,我是小商小贩,不能进高档娱乐场所。”
白子行笑嘻嘻的:“哪天我公款消费的时候带你去。”
欧阳卿一口喝干咖啡,拉起他走出去,侧身而坐的女人始终还是保持着那如同圣女祈祷般的姿态。
2
生活总是在每一个你不经意的转弯处给你猝不及防的刹车制动,不管你的驾驶技术好或者不好,在这样的时候你都要凝神面对对面的车来车往,有时候虽然你转弯的幅度已经很大,却还是被直行车辆给撞上,那还是你的责任!对于经营着咖啡馆的老古而言今天同样如此,尽管他从不主动招惹了谁,但面前这个矮胖子还是让他觉得有点儿眼晕。不用说也知道,这一定是来收保护费的,可见如今这城市都和国际接轨了。他自然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索性也就不着急,站在柜台里倒是要看看对面这人他要说些个什么。
矮胖子也是挺有礼貌的,仔细打量了这颇有些优雅的店里,开口却还就是恭维,说老板生意兴隆啊。这话对于他们这行是有着特殊含义的,就像当年袍哥出门“借钱”,总是要有这么一句漂亮的开场切口语,所谓和气生财,就看老板懂不懂事了。
老古自然是懂得,不过今天他心情不太好,所以就随口答一句说好什么好哟,都没几个人喝咖啡,再这么下去就得关门了。这话说得突兀,同时更像是挑衅,也就是说老板要么是个“空子”,根本没弄明白对方是何方妖孽;要么就是明知你是鬼,我却是钟馗的意思了。
矮胖子一听这话心下便有些焦躁,不过还是暂且压住了心头的冲动。补了一句说,老板不要急嘛,生意总归要好起来的,我们再给你帮帮忙,那是一定能把生意火起来的哟。两只眼睛在说话时滴溜乱转,很明显是要看看砸店该要如何施展才是效果最好的呢。
老古递给胖子一杯加冰的威士忌,问他有什么办法能让客人多一点?这就是有调侃的意思,但递出一杯酒去却表示自己还是懂行的。两人对视一眼,胖子就笑了说自己的大哥姓“崔”,这荷花区大街小巷没有他照应不到的,只要他照应了你,生意想不火都难。
正这当口的时候,欧阳卿坐过的那张桌子上手机响了,如雕塑般的白衣女子拿起手机接听了说你的手机掉在咖啡店了,我给你放老板那儿。声音婉转动听,如秋日的风琴般柔润。
白衣女子优雅地走过来把手机递给了老古,却不经意看了胖子一眼。胖子被这一眼看得有点愣,突然说:“你是华哥他的……”女子有些不耐烦地再看他一眼说自己喜欢这儿的咖啡,让他们别太过分。说完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着她的沉思。
胖子笑笑地看着那女子的背影又回头对老古说,果然就有人喜欢喝你的咖啡,但还是多些朋友好。言语之间已然是不想再啰嗦,倒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了。
老古一歪头说:“我不管你多大一匹哥,我不是吓大的。”口气比胖子更强硬。
胖子下不来台,伸手要抓老古桌面上的一套茶具,却又一下被人把手给憋住了,一回头,只见欧阳卿随手一拉一放,就把胖子扔到过道上滚成一团。胖子的手下呼啦啦就围上来,欧阳卿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不含糊,几趟拳脚就把几个痞子打倒在地,老古的前厅自然也被弄了个唏哩哗啦。老古一边大笑一边护住那古董柜子,直嚷再来两下不打了。
胖子爬起来肚子上又挨了一脚,这两下摔得差点忘记了爹妈姓甚名谁,忍住了痛果然还是比较光棍,嘴里念着算你们有种。他认出了欧阳卿便也知道了这是群不怕事儿的主,灰溜溜带人走了。
老古安抚住了受惊的客人们,又招呼欧阳卿坐下给倒了一杯波尔多的红酒他说:“这些人真够猖狂的啊,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又在拍上海滩新传了”
欧阳卿品了一口酒美滋滋地说:“这些人都是蹦不了几天的蚂蚱,不过你也算是我见过的挺有脾气的老板之一了,现在这种老板不多。”
两人说着话,就说到那白衣女子身上。老古说那女子一定是被一个叫华哥的人包养的这几乎可以确定了,而且那所谓的华哥也必定是个人物,就连那胖子也忌惮她三分就很说明问题了。说话间往先前那女子坐的地方看去,已经没有人。便又感叹说如此精致的可人儿偏又落到了泥潭里,真是可惜了的。不免又长吁短叹起来。欧阳卿说,没看出来你真是个情种啊。说完却不禁自己心里也就有些放不下的感觉,两人就相对叹息了一阵。老古最后说,实际他存心激怒胖子也是因为不太想再做这咖啡馆了,桥市城里的人们也许还不太适应这种过于专业的品味吧。有时候地域文化禁锢中的外壳真是不容易打破的。你好不容易挤进来了最后还是要被挤出去,不过这也就保证了传统的存在,这就是个矛盾哟。
欧阳卿见老古竟然想放弃这样一个颇有特色的小店儿便又劝说几句,说如今这人哪都是想着要有点品味生活的。你看河街上是越来越热闹了,特别是很多年轻人都喜欢来这边玩,你这个标准的罗曼蒂克的场所如此凭空消失了岂不可惜。老古笑言人就是瞬间的动物,也许下一秒钟他的想法就又变了,想要弄个咖啡文化展馆也是不一定的。
两人说说笑笑之间,欧阳卿的手机又响了,欧阳妈让晚上回去吃饭,并在电话里严厉追问为什么自上次见面以后,居然一直不和自己的准儿媳联系(此前,欧阳妈从欧阳卿嘴里没得到一句实话,以为两人早已热络得很了。)欧阳卿拼命忍住笑答应回家吃饭,并给欧阳妈带一罐正宗的现磨咖啡回家。待老古好奇地问怎么回事,欧阳卿抢过老古的烟斗抽了两口被呛得直流眼泪,然后他说这是属于中国传统小说范畴里的故事,像老古这种二不挂五的假洋鬼子是听不懂的,简单说就是自己被包办婚姻了,结果逗得整个咖啡屋里充满了愉快的笑声。
3
欧阳卿终究还是没有回家吃饭。
他刚回到店里替了早已叫苦不迭的陈凡没多久,白子行的电话便跟踪而至,说今晚有人要见他。欧阳卿说自己今晚要见媳妇,而且是婆婆妈、丈母娘陪同接见,谁能惹得起这个阵容?
白子行说那就不知道了,反正是你一直念念不忘的高年级同学何立坤嘛。欧阳卿听得愣了一下,随即说那是一定要见的了,就算今晚回家被批斗到十字架上也是要见见的,你还真找到这家伙呢?白子行说谁找谁就不一定了,反正是碰上了,说好了六点过在“醉乡渔夫”河街店见面。
欧阳卿在电话里安抚完几乎要疯掉的欧阳妈,赶到了这家号称“酒醉活鱼”的店子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河街上的路灯清一色的桔黄色光让人有些温暖的感触。河街算是这个城市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但政府并没有投入更多的钱来像其他城市打造滨江路一样弄得珠光宝气的。相反,这条街上所有的临街门店都是商家们根据自己的喜好和理解,在政府优惠给出的地块上修建的最高不超过四层的小房子,然后又自己搞绿化弄出店家特色来。这么一搞,桥市城里的河街上就成了想象的乐园,各家老板几乎钻透脑袋想出了各种新鲜花样,让人真正惊奇了一把。这种万花渐欲迷人眼的效果让年轻人极喜欢,因此河街实际上又被称为“恋恋一条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