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笑林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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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笑林广记记(1)

无论就笑话本身或民俗学的的立场来看,《笑林广记》都是本值得细阅的书;在中国众多笑话书中,它的地位也非常重要。这次重新印行,我们愿对这本书及我们的工作,略作说明:

一、俳优与笑话

传统的书籍分类法,将“笑话”划归为小说的一种。但,中国人对小说的观念,一向较为含混。《汉书》《艺文志》里,只大略地把“小说”定义为街谈巷语。对笑话而言,这种定义是不够的。明人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卷廿八中,曾将这些内容庞杂的小说综合为六类,其中有一类是志怪。所谓志怪就是记载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或经验。《庄子·逍遥记》说:“齐谐,志怪者也。”齐谐这本书,既然是庄子以前的作品,则中国志怪小说的来源当然更早。书名叫《齐谐》,大概是写些燕齐一带滑稽有趣的事吧,可惜这书已失传了。宋人东无疑虽然也补写了一册《齐谐记》,但纯粹是些怪事的记,与笑话无关。倒是比东阳无疑稍早的邯郸淳,写了三卷《笑林》,是中国第一本笑话书。邯郸淳,又名竺,字子叔,东汉颖川人。《笑林》一书,亡佚已久,仅存遗文二三十则,散见于《艺文类聚》、《太平广记》等书中。调侃戏谵,为中国一切笑话文学的开山之作。例如:鲁有执长竿入城门者,初,竖执之不可入,横执之亦不可入,计无所出。俄有老父至曰:“吾非圣人,但见事多矣,何不锯中截而入?”遂依而截之。

这是大家耳热能详的笑话,也是宋明以来,许多笑话书的典范。执竿者固然愚态可掬,自以为是的老人,尤笨得无以复加。但我们注意,那个笨老者在提出他那套令人发噱的办法时,说话的语态和自负多闻却正愚不可及的神味,造成了中国笑话文学中独特的一种《冷隽》的笔法。利用对比与反衬,烘托出一个惹人发笑的场面:文字表面很温和,不愠不火,却是运笔如刀、深刻万分。正因《笑林》文学简洁,述精彩,诽谐而不伤温厚,所以在当时即有许多仿作相继问世。如杨松珍的《解颐》、侯白的《启颜录》等,都很著名。《启颜录》十卷,内容丰富,但事较浅浮,也较喜欢用鄙俚言语谑人。诽谐太过,有时不切免流于轻薄。中国笑话书中,有很大一部份猥亵或尖刻的毛病,是承继这个传统而来的。

《启颜录)之后,唐何自然的《笑林》、宋吕居仁的《轩渠录》、沈征的《谐史》、周文玻的《开颜录》、天和于的《善谑集》等书,都很著名。其中仁兴书堂汇刻的《笑苑千金》三卷和《笑海丛珠》三卷,都能说明除了文人的努力之外,书商在这方面的贡献。尤其是明清以来,因为笑话书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雅俗共赏,书商除了翻刻增印之外,也有许多拼凑割裂,以应付市场需求的刊本出现。俗字、别字、错字、夺文、衍文甚多,造成后人阅读

的障碍。但就整体来说,对笑话的推广与延续,书商的地位极为重要。我们可以想象:当读者在茶边灯下,蜷缩著翻动一页页笑话书时,那份喜悦与畅快,是可以清除对这些俗文误字的不满的。《笑海丛珠》的扉页上,有仁兴堂的说明,大致可以代表一些笑话书的意义及这类书籍印行的原因与目的。

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优旃、方朔、东坡、佛印之徒,莫不以此游戏人间。则亦人生乐事也。书市旧有《笑林》,陈腐鄙里,使人听厌。本堂重新收拾江湖新奇名话,重新刻梓,流布四方。虽木石心肠,听之亦当莞尔①。事实上,每一本新的笑话书问世,都是听厌了旧材料,重新收集江湖新奇名话而加以改编的。所以每书重复雷同的情形十分严重,有许多笑话竟因此而不能确知原出于某书。——当然,对读者而言,源出于某书并不重要,他们所专注而关切的,只是笑话本身。和《笑海丛珠》上所提到的那些人物(东坡、佛印、东方朔等)一样,人们在笑话的谐谑中,获得了许多生活的闲趣与智慧。

以上这些说明,是就《笑话书》的起源与演变而说的。若论起中国的笑话,当然不仅限于此。笑,是人类这种无毛直立脊椎动物的特征之一,所以它的来源也和人类一样古老。笑话的前身是人们彼此间“开开玩笑”,《论语》里孔老夫子所谓“前言戏之耳”即是此类。当人们自觉地运用这些有趣的事情做为谈话的材料时,笑话即已成型。《韩非子》《孟子》等书所记载的一些宋人故事,嘲笑的意味很重,也带着不少讽劝,成为中国笑话的典型。只不过没有辑录成专书而已。为什么中国笑话起源很早,却一直要到汉末才有这方面的专书出现呢?要考察这种情形,我们不得不溯源于古代的“优人”。

据《列女传》所说,夏桀时已有优人了,这种记载可不可信,我们不管,目前确实可考的优人是春秋时代晋国的优施、楚国的优孟和秦国的优旃。优人善长歌舞与调谑,因为他们都是些侏儒,所以动作滑稽,言辞灵活。相传有名的晏婴也是个优人,但已不可考证了。这些优伶,本都是王公巨室所豢养的一批开心果,遇到节日庆典,就找他们出来歌舞调谑一番,供人哈哈一笑。但优人虽是贱业,却有个很可贵的传统与职业道德。那就是他们的讽刺或戏谑,往往在笑话本身之外,涵有更深一层的意义,大部分是讥讽时事、劝谏帝王,少部分是讲示人生道理。他们有机智,也有胆识,往往对国家政策有决定性的影响力,例如秦始皇要造广大的园囿,不准群臣反对,扬言谁敢反对就杀谁。一些文武大臣无不惊栗。只有优旃十分高兴地拍手迎合秦始皇,并且建议园子愈大愈好,如果造好了,希望能多养些鹿。秦始皇当然很高兴,连忙问他养鹿干什么?优旃说,以后六国军队来攻,可以派鹿用角触杀他们。秦始皇这才默默地打消原来的念头。因为很明显的,国家要富强、要抵抗外侮、要发展拓植,须要人力与物力,如果开辟广大的园囿供帝王个人赏乐打猎,对人力财力的损失多么严重!优人惯用以退为进、正言若反的方式,达到劝谏的效果。

汉朝的东方朔也是个很著名的例子:汉武帝想遣散他的奶妈出宫、回家啃老米饭,乳娘不愿意,只好去求东方朔。东方朔告诉她,明天去向皇帝辞行时,要不断回过头来看皇帝。第二天老奶娘向皇帝告辞,退出大殿时,照着东方朔的嘱咐,频频回头看汉武帝,武帝正觉得奇怪时,东方朔却大喝:“你这蠢老太婆!还不快走!你以为皇帝还记得你从前抱着他喂奶的事吗?”——聪明的读者,您应该可以想到这个故事的结局如何了。东方朔与优旃,是许许多多优人中的一份子,只因他们的故事,被后代笑话书用得很多,《笑海丛珠》也明白地列出了他们的名字,所以我才提出讨论。其实这些精采的故事,不胜枚举,元人王晔,曾收集这些优人著名的谑谏,著成《优谏录》一书,可惜原书今已亡佚。王国维另外辑成了《优语录》一书,仅仅唐宋两朝,就有五十条之多,其中有许多都被明清笑话书收录为笑话了。洪迈《夷坚志》说:俳优侏儒,周技之最下且贱者,然亦能因戏语而箴谏时政。这种特质,影响了我国滑稽文学很深,甚至可以说,中国的滑稽与笑话,自始就是在供人赏乐之外,别有寓意。从来也不曾脱离这个传统而发展。

那么,俳优和笑话书籍的兴起又有什么关系呢?优人戏谑与一般人的笑话不同处,在于他们通常都与歌舞配合演出。《NF8B6粱传》:“颊谷之会,齐人使优拖舞于鲁君之幕下。”《魏书·裴注》也载司马师废帝奏说:“使小优郭怀袁信于广望观下,作辽东妖妇(状),嬉亵过度,道路行人掩目。”……依据这些记载,优人的谑诽表演虽已不能知其详情,但其配合歌舞则是可以确定的。他们的表演虽配合着歌舞动作,但其基本形态,仍是以言辞的戏谴为主,与纯以歌舞为主的巫人不同。正因为他们是当时制造笑话和一般人民听取笑话的来源,所以优人的存在,代替了文学与书籍的传播。中国在秦汉时,有笑话而满有笑话书籍的编辑,这无宁是个重要且基本的原因。

然而,正如王国维《宋元戏曲考》所说的:“古之俳优,但以歌舞及戏谑为事。自汉以后,则间演故事”。歌舞戏谑和演播故事,截然不同(虽然后者是由前者直接演变而来),前者仍是笑话或小说的品类;后者则属于戏剧的范畴。综合歌舞以演播故事,汉代的参军戏即是此类。《乐府杂录》:“参军始自后汉馆陶令石耽。”——从参军戏开始,优人又替中国的戏剧开拓新路了。参军戏,直到唐宋还很盛行,有许多笑话书采用了戏里的对白,即成为精采的笑话,可见它虽然形态已改,但和笑话的血缘关系还是很密切的。然而正因俳优在后汉时将谐谑转成戏剧,以往利用俳优以口语簿达的人,遂也一转而须藉文字的记载来传播,笑话书——如《笑林》之类——孕育而生。

当然,戏剧和笑话,既都与优人关系密切,中国传统戏剧中也必有专以调谐为主的戏。又因为“参军戏”原是谐谑和歌舞故事的混合体,所以日后戏剧的发展也各伸展其一面,成为两种系统,一是滑稽戏,以言语为主,讽讥时事或谐谑;一是歌舞戏,以歌舞为主,扮演故事。唐、五代与宋皆是如此。在这种情况下,滑稽戏实质上已与笑话无异了。例如郑文宝《江南余载》卷上:徐知训在宣州,聚敛苛暴,百姓苦之。入观侍宴,伶人戏作绿衣大面若鬼神者。旁一人问:“谁?”对曰:“我宣州土地神也,吾主人入观,和地皮掘来,故得至此!”②这则笑话在《笑林广记》中也曾记载着,只不过省略了人名罢了。我们可以猜想伶人针对这个主题(贪官)应如何讽刺,一定构思甚很久,才会有如此新奇的讥嘲,可令这位贪官在皇帝座前战悸难安了。伶人不但讥刺贪官,也讽劝皇帝,刘续《霏雪录》。

宋高宗时,瓮人煮馄饨不熟,下大理寺(相于现在的法务部)。优人扮两士人、相貌各异。问其年,一曰甲子生、一日丙子生。优人告曰:“此二人皆合下大理。”高宗问故。优人曰:“铗子饼子皆生,与馄饨不熟者同罪。”上大笑,赦原瓮人。仅因馄饨没煮熟就要坐牢,可真是“天威不可测”了。但优人们却不惧皇帝老爷的威风,有了过失,还是照样讽刺你。

又《唐史》卷二五三“僖宗本纪”:上好骑射、剑槊、法算,至于昔律、蒲博,无不精妙。好蹴跟斗鸡,与诸王赌鹅,鹅一头至五十缗。尤善于击毯,尝谓优人石野猪曰:“肤若应击毯进士举,须考状元。”对曰:“若遇尧舜作礼部侍郧,恐陛下不免驳放!”是一则十分典型的例子。可惜措辞太严峻了,所以后代无法转化成笑话。其他许多事例则多半成为笑话中极好的材料,如张端义《贵耳集》卷一:何自然中丞,上疏乞朝廷并库。寿皇从之。方且讲究未定。御前有饷,杂剧。伶人妆一卖故者,持裤一腰,只有一只裤口。买者得之,问如何著之?卖者曰:“两脚并做一裤口。”买者曰:“裤(库昔)却并了,只恐行不得。”寿皇即寝此议③。多么新颖有趣而不着痕迹的劝阻呀,这一则故事在后代笑话书里又变成了夫妇吝啬讥嘲,也是很传神的。像这类典型的滑稽戏,见于各家笔记中甚多,不一一摘录,但它确实是中国笑话里头一项很珍贵的资产。正因为中国笑载话和优人的谐谑及滑稽戏关系如此密切,所以日本人清水荣吉在《笑苑千金》编后记里便说:“从中国笑话对话形成和内容来研究,似乎以称呼为滑稽故事比较适切些。”为了说明笑话和滑稽戏的关系,我们愿拿出宋金时代杂剧院本中称为“杂砌”的滑稽戏来证明。“笑苑千金”又称“新编古今砌话笑苑千金”,而《笑海丛珠》也题名作《集南北诨砌笑海丛珠》。关于砌话或诨砌,据李啸仓说:“诨有暴露与讽刺的意味;砌只是单纯的滑稽”。另外,据陶宗仪《辍耕录》卷二十五所载,金元院本名目中,共分十二类,其中一类就是“诸杂砌”,这一类的院本,多达三十帙。可见滑稽戏和笑话之间,确实是有一层血缘的关系了④。

二、笑话书的编纂

在五四的反传统浪潮里,鲁迅为他的《苦茶庵笑话选》作序时,因为对笑话这种源流的考察不够缜密,所以才写下了“查笑话古已有之,后来不知怎地,忽为士大夫所看不起,不复见著录,意者其在道学与八股兴起之时乎!”。笑话受宋金滑稽数的影响已如上述,如果士大夫知识分子都看不起这些调谐,会将它录为文字记载吗?如果士大夫帝王君臣都不在意它,它的讥讽会有效吗?它还有存在的意义吗?退一万步说,写《轩渠录》的吕居仁,不就是著名的学者兼道学家吗?把文化遗产强分为平民大众和士大夫贵族的论调,是毫无意义的。笑话中固然有许多口白俗语,但除了知识分子,平民会将它编成书吗?何况,笑话会有什么疆界呢?如果连笑话都有阶级欣赏的疆界,那还叫做什么笑话?别忘了,笑话所描述的对象是人性,平民有人性,士大夫就不是人吗?坦白说:真能体会笑话的是知识分子,真正为笑话出力的也是知识分子。平民、劳苦大众,喔,如果真有这么个奇怪的阶级存在,那么,他们就是不劳而获的听众。用他们混沌而企盼的眼神,谛听着知识分子向他们吐露一些人生世相的滑稽、喜悦和智慧。

这类知识分子普遍存地存在于每一个朝代,冯梦龙是其中较杰出(或著名)的一位了。

冯梦龙(1574~1646年),字犹龙,又字子犹。因为他念书处称为墨憨斋,所以又自称墨憨子。一生对民间艺术的提倡与传播不遗余力。他曾刊布民间情歌集《冯生挂枝曲》,又重订明人传奇为《墨憨斋定本传奇十种》,增补《三遂平妖传》,劝沈德符刊行《金瓶梅》等等,尤其重要的是三册白话小说选集:《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称三言。是我国白话短篇小说界的瑰宝。朱彝尊在《明诗综》卷七十一中评论他说:“善为启颜之辞,间入打油之调。”像这样一个喜欢戏谑开玩笑的民俗学者,在一些小说歌曲之外,如果没有对笑话也进行过一番努力的话,是难以令人置信的。果然,《笑府》十三卷便在他的手中问世了。《笑府》原本十三卷。题墨憨斋主人撰。冯梦龙原编有《古今谈概》,集史书传记中笑话之大成。至清初被人删改为《古今笑》或《古笑史》。惟有《笑府》并不以史书为依据,纯系创作或搜录旧有笑话而重编。《笑府》就是《笑林广记》的原本,因为《笑林广记》已问世,《笑府》也随之湮灭不传。今传者惟有日本风来山人选译的本子。风来山人是日本十八世纪的天才作家,删译选刻的仅有二卷,比起原书是少得多了。书前有序文说:古今来莫非话也,话莫非笑也。两仪之混沌开辟,列圣之揖让征诛,见者其继耶?夫亦话之而已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