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笑林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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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笑林广记记(2)

后之话今,亦犹今之话昔,话之而疑之,可笑也;话之而信之,尤可笑也。经书子史,鬼话也,而争传焉。诗赋文章,淡话也,而争工焉。褒讥伸抑,乱话也,而争趋避焉。或笑人、或笑于人。笑人者亦复笑于人,笑于人者亦复笑人,人之相笑宁有已时?笑府,集笑话也,十三篇犹云薄乎云尔。或阅之而喜,请勿喜;或阅之而嗔,请而嗔。古今世界一大笑府,我与若皆在其中供话柄。不话不成人,不笑不成话,不笑不话不成世界。布袋和尚,吾师乎!吾师乎!

文章不甚好,但嘻笑怒,颇有些趣味。

文中所说的布袋和尚即梁代契此,《开卷一笑》卷七也有首布袋和尚的“呵呵令”,把神农伏羲周公孔子以至道士和尚玉帝阎王都讥嘲了一番,颇有些玩世的味道,算是笑的理论基础吧⑤。《开卷一笑》有日本宝历五年(一七五五)翻刻的第二卷本。巢庵主人小序中说:《开卷一笑》是明人李卓吾所辑,屠赤水参阅。原书今已不见,只存有后人删补成的《山中一夕话》。这种情形倒颇与《笑府》相似。从这些序文里,我们约略可以看出当时文坛的一种谐谑的风气⑥。除了《笑府》以外,冯梦龙又编有《雅谑》一书,内容多与《笑府》重复。又有《广笑府》,可惜我未见此书,不知今传《笑林广记》是否即据二本笑府“广”成的。但据今存的史料看来,收录在《笑府》或《笑林》里的笑话,不论其文字或意蕴,可能经过一番整理或改写,例如吝啬,是很好的讽刺题材,但要如何表现这种特殊的材料呢?《笑苑千金》里讽刺“一毛不拔”的故事:有一官人到杭州,在梳头铺里坐。剃头人曰:“官人莫是要梳头否?”官人曰:“你不见古人诗云:百年浑是醉,一月不梳头。”剃头人曰:“便是看见盲人鼻毛摘下来缚得三管笔了。”官人曰:“若还教你梳头时,摘了鼻毛,便被你缚笔卖钱了。”剃头人曰:“看你一貌堂堂,真个一毫不拔。”

这是个不很成功的笑话,剃头者怏怏不快的愤语,并不能惹触读者的共鸣。但在《笑林广记》里,作者将它改写成:一猴死见冥王,求转人身。王曰:“既欲做人,须将毛尽拔去!”即唤夜叉拔之。方拔一根,猴不胜痛叫。王笑曰:“看你一毛不拔,如何做人?”

多么新颖鲜活的取材与叙述呀,指桑骂槐,不著一丝痕迹,直到篇末才一笔点出全文主旨,笔法清峭而冷隽。胜过《笑苑千金》太多。又如《笑苑千金》里嘲讽人重财轻命说:汴京孟良家巨富,一毫不拔,父病不肯求医,父曰:“病体淹延,何日可瘥?欲往醴泉观祷祝平安。我不能行,你可顶戴同往。”翌早,良载父而行,过汴桥,值舟绳所挽,抛父入水。时有水手在旁,谓良曰:“倘赐一两钱,愿跃波而救父。”良酬以三钱而左不允,良再添四钱,又不允。父于水中呼儿曰:“孩儿,只是五钱以上,一钱也不得添!”

从这个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出:宋人对笑话的观念还不很清晰。笑话,是从故事、经验、或创造性想象中抽绎出来的概念化表达,传递一种令人发噱的意念。一般笑话,如日本的《江户小咄》一样,它的表现形式极简洁,采取伶俐而锋锐的对话形式,构造不冗长,因此省略了冗长的说明与叙述。

内容的说明远不如置重点于言外的暗示。它和一则简短的故事或佚事是迥然异趣的,《笑苑千金》这则笑话,其实只是说说故事,冯梦龙在《笑府》里将它改写成:一人溺水,其子呼人急救。父于水中探首曰:“是三分银子便救,若要多,莫睬!”多么干净俐落,采取了“悭吝”这个主题把场地、人物、理由等说明全部删去。简明而爽利。我们笑话中对一些呆子、吝啬鬼、医生、秀才、官吏等讽刺,是汲挹自日常生活中活生生的经验,从这一则笑话的变迁过程中,也应该能提供我们强有力的佐证。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也因此确知冯梦龙对笑话文学化的努力与贡献;知道《笑府》与《笑林广记》和其他笑话书比较时,所显示出的优越和卓异。

三、《笑林广记》是淫书吗?

就话言话,我们觉得鲁迅先生在《苦茶庵笑话选》里,将笑话的性质简单地厘分为挖苦与猥亵两种,已能够让我们认清笑话的内容和性质了。挖苦就是讥嘲;猥亵则是含带着某种色情的成分,这在《笑林广记》里所占的分量不轻,我们想把它提出来单独讨论《笑林广记》是不是一本淫书(现代名称是:黄色书刊)?据同治七年江苏巡抚丁日昌禁书目录来看,清人的确认为《笑林广记》是淫书。但是,请注意,清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所谓淫书的标准如何?根据这次禁书目录我们可以知道,与《笑林广记》同时遭禁的,还有《红楼梦》、《古今奇观》、《牡丹亭》、《白蛇传》、《龙图公案》等名著。《红楼梦》尚且遭禁,《广记》之禁自然更不成问题。我们今天不但大量翻印《红楼梦》,形成红学,甚至连淫秽猥亵更甚于《广记》的李渔《十二楼》、《肉蒲团》等等,也已公开销售。外国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自然不必再说;许多通俗小说里淫秽的场景描写,也依然存在。这些描写,有渲染、有铺陈、有人物、有动作,细腻而传神,读者——被挑逗得心突气喘,血脉偾张。其猥亵如《金瓶梅》、《灯草和尚》、《如意郎君》、《浓情快意)、《玉妃媚史》、《绣榻野史》、《呼春稗史》、《脂粉春秋》、《温柔珠玉》、《风流艳史》、《妖狐媚史》……等等,固多不堪入目处,一般通俗演义如《薛刚反唐》中述起这些事件来,也无不处理得春情荡漾。太露骨的描绘我们不录,只摘选一则《红楼梦》里记贾琏和多姑娘偷情的一段,并将脂砚斋的评语附在括号里,供大家参考,第二十一回:二鼓人定,贾琏便溜进来相会。一见面,早已神魂失据,也不及谈情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淫极,亏想得出),使男子如卧绵上(如此境界自胜西方蓬莱等处);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借命者哉(凉水灌顶一句)?贾琏此时恨不得化在她身上(亲极之语,趣极之语)。那媳妇子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们姐儿出花子,供养著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腌腊了身子(淫妇勾人惯加反语,看官著眼),快离了我这里吧!”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呼呼答道:“你就是娘娘(乱语不伦,的是有之),那里还管什么娘娘呢?”那媳妇越浪起来,贾琏亦丑态毕露……

这一段笔法,在坊间暗巷里黄色小册中,颇为流行。但在众多小说的猥亵描述,还算比较含蓄的了。我们已说过,笑话所表达的,仅是个意念,所以它的人物抽象性很浓,它和一般小说故事间的关系,恰如数学和实际事物。数学能够加、减、乘、除;但是它并不是真实的与实际的事物。因为它是一种形式的抽象概念,谁能替相木开立方根呢?同样的道理,笑话,固然有许多是以两性间的动作或器官做为题材,博人一笑,但其目的与原因,皆仅止于博人一笑而已。

由于它本身所表达的仅是令人发噱的意念,所以无论如何猥亵,也不够成为色情文学。它之所以格外刺目,正因为它是在现实世相中将男女关系抽绎出来了的缘故。赤裸裸地、毫无掩饰和渲染。它与小说场景中的性爱描写,完全是不同一层级与范畴的。

我们不能否认《笑林广记》中猥亵的成分很多,但除了以上对笑话本质的认识外,还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民间文学的特色,一是它产生的时代背景。

先谈前者,一切(包括古今中外)俗文学,多少都与猥亵有关,或者说猥亵是俗文学中一项重要的内容。不但重要,而且分量特多。读者倘若不信,只要翻一翻北京大学所采辑的民俗丛刊便可知道此言不虚。著名的《金瓶梅》一书,其原本(即金瓶梅词话)也是讲唱给大众听的。一般“平话”或“话本”是说书人讲述的;而“词话”则是“乱弹”的弹词。虽然它仍是说书人的底本,但除了讲述之外,还配合着弦乐器的弹唱,犹如今天的陈述那样。我们固然很难想象那些有关性爱的描写,讲唱者如何在大庭广众,婆娘闺女面前坦然陈述;但元人杂剧、散曲,明人的南戏、民歌里,多少总会有些性爱的大胆表现则是事实。——文艺作品的本质,原本即来自人类意识的组合,而民间表达较为迳直且真率而已何况笑话本来即讲究直接明快,性的嘲弄,最能达到这种要求;而一般人对它也永不会听腻。这就是笑话书里有关猥亵的部分特多的缘故⑦。

这种猥亵的特征,明代以来特别突出,明人所刊刻的《三言》、《二拍》淫秽处实在不少。凌蒙初《初刻拍案惊奇》序里说:“承平日久,民佚志淫,一二轻薄恶少,初学拈笔,便思污蔑世界,广摭诬造,非荒诞不足道,则亵秽不忍闻,”。可见明代风气之劣。但即使以凌氏这种深戒淫亵的态度来写书,《拍案惊奇》竟然还保留了大量的猥亵,以致禁刊而失传;其他以秽亵为目的的书籍只怕更令人咋舌了。大概明代的风气即是:君王淫于上、臣民乱于下,徒有几个讲道学的王阳明、高攀龙等,又怎能扭转风气?

明代君王荒淫成性,史册及诸家所载,颇多匪夷所思的事,神宗因为好色,竟然三十年不登朝,有同性恋的小太监十人;武宗造豹房日夜肆淫,以致暴毙……等等,书不胜书。皇帝如此,臣子当然效法,据传说,严嵩当宰相时,用黄金铸成夜壶,并制成美女形状,化妆涂彩,十分美丽,当他小便时,就好像在性交一样,他又豢养许多美女,当他咳嗽吐痰时,侍女即迎上前去,用嘴巴接下这口痰并咽下去,称之为“香唾盂”,这是标准的性虐狂。从这儿,我们可以看出那时官吏淫逸的风气了。民间呢?秦淮金陵、青楼楚馆不必细述。我们只须看看当时春宫绘画的流行,就可晓得一二。唐伯虎、仇十州两位大画家是此道高手,所昼的春册,至今流传还很多。但画家写画卖昼,尚不稀奇,稀奇的是当时大家闺秀也喜欢春画。徐树丕《识小录》虞山一词林,官至大司成矣。子娶妇于郡城,妇美而才,眷一少年。事露,司成必欲致少年于死,而其子反左右之。司成愤成疾。其子妇能画,人物绝佳,春宫尤精绝。自己戴了绿头巾,还袒护着姘头,的确令人为之气结。但这还不算稀奇,大家官宦妇女,无视昼春宫为耻,倒是令人讶异万分。当时不但富家妇女如此,甚至一般妇女还把它当作女红能力的标准,每年春节前,把这些春画,当作年画的一种,普通销售。这就是有名的“女儿春。”这种“女儿春”是一般闺女出嫁时的嫁妆珍品之一。茅玉升《闺情九首》诗中说:“宛转花阴解绣襦,柔情一片未能无;小姑渐长应防觉,潜劝郎收素女圆”。所谓素女圆,即是这种春宫秘戏,以供助兴之用的。女子尚且如此,风气如何,不难想象。在这种风气下的产物——《笑林广记》,具有若干猥亵要是必然的。但它对于《金瓶梅》、《品花宝监》、《绿野仙踪》、《野叟曝言》、《浓情快意》等书如何?何况它的用意并不在导淫呀!有许多以性爱来做譬喻的,例如本书所收的“送行”等例。其真正的用意与含蕴,常是讥嘲的,例如人家强迫你说个笑话,而你又恰好没兴趣说时,不妨照广记里的办法,讲那两则睾丸听笑话的故事,反戏弄对方一番。这些性爱的笑话原本的意义即是如此。

四、结语

冯梦龙《古今谈概》分笑话为三十六类:《广笑府》分为十三类;《广笑府》则分为十四类。这些分类,全是依笑话本身的性质(亦即主题)来分的。《笑林广记》则分为十二类,分别是:

一古绝(官职科名等) 僧道

二形体 八贫窭

三闺风 九世讳(帮闲娼优等)

四术业 十讥刺

五腐流 (殊禀)十一贪吝

六殊禀 十二谬误

这次重新印发《笑林广记》,我们采用1938年上海汪鹤记石印本,这个本于曾经娄子匡先生收入《北大民俗丛刊》,是比较可以参考的版本。共分四卷,十二类。书本民间流传者,故刊列颇有些讹误字句及音近字,这次我们都一一校改了。

【注释】

①笑话书之盛行于明代,并非明人特别幽默,而是社会结构相与配合的结果。当时书坊中应时的出版品约有三种:一是八股制艺、二是时务书籍、三是小说笑话这类消遣娱乐品。制艺就是八股文,当时有社稿、房书、课艺、文选、会议等名称,《儒林外史》写马二先生湖上选文,选的就是这类。明万历天启年间最著名的选文家是艾南英、陈际泰等。时务书籍的代表人物是许重熙《嘉靖以来五朝注略》、金日升《颂天胪笔》、冯梦龙《甲申纪事》、《中兴伟略》等,譬如崇祯初年魏忠贤垮台,书店里立刻就印出许多骂巍忠贤的书,像《玉镜

新谭》、《皇明忠列传》等,至于小说和笑话,最著名的当然是冯梦龙、空观主人、兰陵笑笑生等人了。翻刻流行极广。

②宋洪咎作“狐鼠持”:“不论天有眼,但管地无皮”、唐卢仝“莆宅二三子赠答”第十

四首:“扬州恶百姓,疑我卷地皮”、明人小说《醉醒石》第七回:“共叹天无眼,群惊地少皮”一等都是同一意思。另参钱锺书《宋诗选注》第265页。

③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九也有一事与此相同。

④诨砌、使砌,打砌、杂砌等,均为宋元俳优及说话人惯用语,而在唐代已有,《新唐言卷一四六·李栖筠传》载:”赐百官宴曲江,救坊倡优皲杂侍”的皲,就是诨。至于金元明院本及宋代杂剧跟诨砌的关联之所以如此密切,主要也是杂剧院本的性质原故,所以《梦梁剧》卷廿说杂剧“全用故事务在滑稽”。后来的南戏北杂剧虽不纯是鼓谐调谑,而滑稽的成分仍很不少,至今存在。这当然也是我国徘优的传统。笑话书的编辑,有些便出自这些爱好滑稽的的戏曲家之手,元钟嗣成《录鬼簿》卷下,记载当时的钱曲家施惠,撰有《古今砌话》,即是有力证据。

⑤布袋和尚,世传为弥勒菩萨应世,五代梁时,居明州奉化县,自称契比,号长汀子。而状猥琐,蹋额大腹,语言滑稽怪异;常以杖荷l布袋行乞,故人称布袋和尚。宋元明民间可能颇流传他一些玩世的言行。

⑥明中叶以后文坛的谐讽风气极盛。《太平清话》卷下说“唐伯虎有‘风流遁’数千言,皆青楼中进游语也”,实开风气之先。其后则有李卓吾《山中一夕话》、《卷开一笑》、屠田叔《艾子外语》《憨子杂俎》、隆灼《父子后语》、江盈科《雪涛小说》、章晦叔《憨话》、刘元卿《应谐录》、徐渭《谐史》、钟惺《谐丛》……等。对晚明小品文及世情小说的兴趣影响很大。小品文写得最好的王思任,便自号谑庵。另详龚鹏程“采采流水——古典小品精通”(六九·蓬莱出版)第195—198页。

⑦这里所谓“说书人的底本”,必须稍做说明:民间说书、评弹,大多有师承接受的脚本,但这些脚本,多只记录故事大纲:主角名号、兵器人物描述语及相关诗词而已。完整成形的“底本”,实不存在,亦无必要。今存话本,更不是当时说话人的底本。这些在曾田涉“关于话本的定义”(中国古典小说专刊,七十·联经出版公司·第49—68页)一文中已有说明。

⑧中国笑话书的整理,从前有傅惜莘的《中国古代笑话集》及世界书局的《中国笑话书》等。但我们希望将来能有收集、整编、注释、校勘,每书撰一提要,并对每则笑话的渊源与流传作一说明的笑话总集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