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裤裆巷风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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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吃过夜饭,三子到井台上洗碗,一个人吃饭,两三只碗,叮叮当当弄了半天,惹得邻居发笑。张卫民肚皮里顶闷不起闲话,熬不牢笑:“三子,你弄卵啊!”

三子也笑了。这几天,他吃过夜饭总归要磨洋工,一旦磨过了读夜书的辰光,就松口气,不去上学了。

白露也交过了,天气还不风凉,闷煞人,一个个全做了“猪猡”,仍旧以天井为世界。

屋里闷热,杨老师出来批改学生的作业,一直趴在一张小矮凳上。乔岩见老婆背心上湿了一块,不忍心,说:“好了,歇歇吧,歇歇吧。”

杨老师直起腰来透口气,捶捶腰背说:“明朝作文讲评,还有听课的。”乔岩不再做声。杨老师是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师,教高中毕业班,同事当中,她教出来的学生考取大学的顶多,被选为各种先进模范盼也顶多。学生有了名气,介绍经验谈体会,总归不忘记班主任杨老师。一个两个不稀奇,十个八个不简单,几十个有出息有志气的学生一起夸赞的老师,学堂里自然要表扬,区里晓得了区里宣传,市里发现了市里嘉奖,报到省里省里重视,评上省级模范教师,三八红旗手,连加两级工资入了一个党。本来准备报教育部评全国模范教师,结果被一封人民来信触掉r。虽说信上也没有揭发出什么具体问题,只是攻击杨老师表里不一致,这种闲活,没有凭证,什么人头_J二都可以加的,原本是用不着理睬的,可是既然有来信,不管信里内容是真是假,总归说明有人有意见。全国好教师多得很,要评模范,尽可以拣一个没有人民来信的,可以省去不少麻烦。杨老师白白地被别人阴损了一回,假使评上全国模范教师,何止两级工资,-一套新公房是逃不脱的。杨老师天生的大气量,一点不泄气,评上评不上工作一样认真,做学生思想工作更加负责,也更加有说服力,有两个学生因为没有评上三好生不服气,闹情绪,杨老师现身说法,教育他们要正确对待荣誉。说得两个学生心服口服,传出去,又是杨老师的一段佳话。

杨老师不光学堂里模范教师当之无愧,居民里评模范主妇也逃不了她。杨老师嫁到乔家不到一年,乔好婆就去世了,从此以后,杨老师操持全部家政,闲话不多,屋里人倒是蛮服帖的。乔老先生是个疙瘩老头子,顶欢喜象牙筷上扳刺丝,可是在这个媳妇身上也扳不出什么错头。对乔岩这样的闷葫芦,杨老师更是一帖药。两个小人从小也是服娘不服爷。只是近几年长大了,跟了什么新潮流,说是要自己管自己,要用自己的脑子想事体,开始有点犟头犟脑了。不过姐弟俩也只是小事体上犟犟而已,碰到要紧事体是不会自己做主的,乔乔这样的呒青头【1】,老三老四,把老阿爹当下饭菜,见了娘也要规矩三分的。杨老师人前人后总归好吃的先尽别人吃,好用的先尽别人用,笃笃刮刮的先人后己,热天乘风凉,藤靠椅从来不坐,拎一张小矮凳缩在旁边。

杨老师总算批完了作业,揩揩汗,眼睛朝天井里环视一圈,突然回头问乔乔:“乔乔,你的脚踏车怎么不见了?”

“放在厂里了,前面那条街,又在拆迁了,断命阎王路,踏车子比走路还慢,砖头瓦片,伤车胎的。”

“前面已经拆了好几条街了,越拆越近了,乔伯伯,你说会不会拆到我们裤裆巷来?”桂珍问。大家看乔岩的面孔。乔岩不好回答,他在城建局工作,专门吃这碗饭的,最近一直为这些事体伤脑筋。

“乔伯伯,你说裤裆巷拆不拆?”几个小青年也追了问。

乔岩慢吞吞地说:“照这种趋势么,早点晚点要拆的,不过么,不过么,蛮难讲的,也作兴——”

乔乔“哼哼”笑:“你们看我阿爸,也算吃了三十年公家饭水的,一句着实话也不敢讲的。”

乔岩有点恼火,可是拿这个宝贝儿子没办法,只好说:“这种事体,我又不好做主的。”

这倒是句良心话,一点不假。他们在局里工作,一日忙到夜,制订这个方案,讨论那个规划,常常忙了几个月,到头来上面一句话就推翻了。

乔乔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哎,你们老家是出什么的?噢,对了,你们老家出老鼠,还是回去捉老鼠——”

“乔乔!”杨老师制止儿子瞎讲,“不像腔,没大没小的!”

“本来么,这种破弄堂破房子,早可以拆拆光了,现在乡下人全住新楼房了,两层三层。这种烂房子,只好做做猪棚了,气酥,枉做个城里人,还不如阿乡惬意……”

乔岩苦笑:“我们这种单位,做我们这种工作,风箱里的老鼠,受夹档气的。”

别人倒不关心他受夹档气还是夹心气,只晓得要房子。

张师母想得顶远:“乔伯伯,你晓得拆迁房子换新公房怎么换法,按原来住房面积,还是按人头?”

乔岩支支吾吾:“大概按面积吧,人头,大概也要看的……”

“是硬杠子还是软商量?”

“大概——我不大清爽,这种事体不属于我们管,我不大清爽。”

“就算晓得,你也不会讲的,你到保密办公室上班顶合适,踏死一只蚂蚁也要保密的……”乔乔回头对张师母一龇牙齿,“张师母你当真的?拆迁不拆迁,捧个热屁当香精。”

大家又是一阵笑,乔岩也笑。大家不当真,拆迁拆迁,讲了不知多少次了,再也没有人吹起风就扯篷了。

三子在旁边一直没有开口,从三天前晚上碰见了方京生,碰见了那桩事体以来,他一直像在做梦一样,昏里糊涂,有辰光想想,心里一阵发烫,一阵激动,觉得确实吉星高照,可能,是官运财运亨通了,过一阵想想,又好笑,这样大的事体,方京生居然三言两语就对付了,不晓得是做梦还是热昏,不晓得是方京生豁边还是自己寿头码子,方京生的电话还没有回,人家作兴老早把他忘记了,自己倒一本正经翻来覆去考虑,三子恨自己二十几年人生过下来,越来越温吞,越过越没有男人气味了。

三子心烦意乱,正要回屋里困觉,乔乔追上来要他陪他们打一圈扑克。三子不好回绝,天井里太暗,三个人一起到三子屋里,卫民理牌,乔乔一人发一根香烟,三个小青年把各自的心思全甩到扑克里去了。

打了一圈,三子老是输,乔乔老是赢,卫民总归不输不赢,卫民打牌也像他的为人,不肯输也不想赢。平常较量,输赢总在三子、乔乔两个人中间,像跷跷板,你这头跷起来,我那头压下去,我这头跷起来,你那头压下去。像今朝这样三子一边倒的输,从来没有过。

乔乔赢得没有意思了,把手中一副好牌一摊:“你看,又是我的,三子,你今朝手气不灵么。”

卫民盯牢三子看:“手气不灵,还是心气不灵?”

乔乔点点头:“小子,用心思了,你女朋友呢?几日不见她来了,动气了,肯定是你小子想揩人家的便宜,是不是?”三子苦笑笑:“歇搁了。”“歇搁了?你同你女朋友歇搁了?”乔乔顶真地问。“你听他,你听他瞎三话四,”卫民颇有把握地说,“他那一位,不会和他歇搁的,你信不信?不信同你赌东道——”“两包锡纸前门。”“勒煞吊死小头鬼,两包?要赌赌一条,三子,怎么样?”三子没有心思寻开心:“真的,我一直不去读夜书,她不开心的,她真的要歇搁的,你们不相信……”

“你为啥不去读夜书?”卫民说,“当时辰光,那个劲头,不得了呀,我们劝劝你,叫你不要瞎起劲,你还弹眼落睛恨我们,好像别人要挡你的升官发财路,现在又是你自己想出来不要读了,为啥?”

三子叹口气:“读书没有劲,真的没有劲,我是做电工的,一日到夜去读什么屈原杜甫,烦煞了,我们都毛三十岁的人了,老师管起来像管孙子,作业做得不好吃批评,上课迟到吃批评,烦煞了,真没有劲。”

乔乔说:“没有劲就不要去读,又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寻出来的麻烦,算了,退出来歇搁!”

三子不响。卫民说:“你掉不落女朋友,是不是?”乔乔不怀好意,憋了嗓子学女人讲话:“哎呀,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这一世人生全属于你了。”

卫民吭哧吭哧笑。三子哭笑不得,同这帮子祖宗一起,总归叫你呜拉不出的。

乔乔对三子跷跷大拇指:“三子,你这一手厉害的,先下手为强么。”

三子回击一句,攻了两个人:“乔乔,你对阿惠不要也来个先下手为强哟!”

卫民果真有点不自在了。

乔乔无所谓,咧开嘴笑:“可惜阿惠那小姑娘面孔不漂亮……”

“好了好了,”卫民岔乔乔的话头,仍旧回到三二子身上,“三子,我一本正经传点经验教训给你,那是我阿哥的,我卖给你,女人么,再怎么好,总归人心隔肚皮的,隔层肚皮隔层山。你看我家那位阿嫂,没有嫁来之前,我们家跑急急,看见姆妈喊姆妈,看见我和阿惠,弟弟妹妹叫得亲热,一家门的衣裳全抢去洗的。人家讲新箍马桶三日香,她连三日也香不及,嫁过来第二天就同我阿哥相骂,为的是看见我姆妈手上有一只戒指,告诉她是假的,三块洋钱买来的,不相信,哭天哭地,比死亲爷娘还要伤心。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屋里日日不太平,你看看我阿哥,七分像人,三分像鬼了。”

三子看卫民嘴唇一张一合,突然觉得卫民变俗气了,娘娘腔了。卫民小辰光做的航空模型还得过少年发明奖,高中毕业时卫民的理想是当宇航员。眼门前的卫民,完全像一个家庭妇女了,哕哕唆唆,房子,票子,女人,小人。自然也难怪他,他一天到晚在这样的环境中,张师母因为大儿子生了女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了,可是小儿子女朋友还没有轧上,做娘的怎么不急,做娘的急,自然要影响卫民,三子想起方京生关于“环境烂掉人才”的理论,愈发觉得方京生不简单,同样的年纪,同样高中生,为什么方京生的层次要比他比卫民比乔乔高那么多,方京生说他相信基因,作兴真是遗传因子的作用,想到这一点,三子又泄气了。

卫民见三子不开心,误会了,连忙说:“不过三子你不要当真,我是讲我们家阿嫂的,同你女朋友不搭界,你那位看上去不是这样的人……”三子“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卫民说:“不过三子你也要当心,特别是房子的事体——”乔乔插嘴说:“不错,吴克柔个小子你要防他一脚的,这几日他不同你烦,不会罢休的,那一日我阿爹去劝相打,一句闲话讲得不对,惹毛了那个女人,她怎么讲,你们猜不着的,她说你们现在不要帮了吴克柔来欺侮我,吴克柔讲过的,他先收作我,收作了我就去收作三子,收作了三子还要收作你们乔家张家……”

“那个女人,十句有九句假的,这一句倒像真的,吴克柔那小子,你看他那双眼睛,老鹰一样……”卫民说。

“我想我们和卫民家也不怕他怎样,他收作不到我们的,倒是三子你——”乔乔看三子面孔变了颜色,恨恨地说,“那小子,他再咬卵,我叫一帮人来收他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