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克柔、胡美英的离婚案子终于判下来了。大概因为袁阿姨讲了几句分量重的话,法院倒也没有作梗,爽爽气气同意。儿子归胡美英,女儿判给吴克柔,家当财产一人一半,公平十六两。
胡美英回乡下那一日,娘家开了大卡车来接。大卡车开了一日一夜一千多里路,存心要来拆家收家当。哪晓得胡美英像变了个人,家当财产,分给她的,看也不看,从离婚判下来就抱了女儿哭。现在娘家要来胡搅,要多分物事,她也没有心思管,倒是吴老太太一一指点,该是分给胡美英的全部装上卡车。
吴圆抱了兵兵奔出奔进,嘴巴里不停不息地叫:“蛮好的人家,蛮好的人家,为啥偏生要拆开,兵兵怎么办?兵兵怎么办?要走了,以后再也看不见了,兵兵要走了。两个小人,一个没有娘,一个没有爷,你们作孽哟……”
胡美英本来已经在揩眼泪,准备上车了,听吴圆一讲,熬不牢又哭起来,抱了娟娟不肯放。吴克柔人影子也不见,不晓得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吴老太太一个人颠出颠进,骗开痴儿子,劝孙媳妇:“美英啊,事体已经这样了,再哭也没有用场了,还是回去吧,带好兵兵,娟娟在这里你放心好了,不会吃苦的,有我老太婆在,不会让小人吃苦的。你带兵兵回去,隔点日脚,有相称相配的,再帮兵兵寻个爷,好好过日脚,省得跟了克柔,天天吵天天闹,这种日脚也难过的……”
胡美英一边哭一边讲:“我又不晓得他真的要离婚的,我有啥不好,早点讲出来,我也可以改的么,呜呜呜……你同他讲,他要是再讨,不要讨凶的,讨个善点的,不然娟娟要苦煞了,呜呜呜呜……”
两个小人也抱了娘哭,哭得天井里的看闹猛的人全眼泪汪汪。等到卡车发动,司机揿喇叭催人的辰光,不少人落眼泪了。胡美英硬硬心肠推开女儿,抱了儿子走出去,娟娟急得又是叫又是哭:“爸爸,爸爸,你出来呀,姆妈要抱了弟弟走了呀……”一边奔进屋里,隔了一歇,又奔出来,去追娘,“姆妈呀姆妈呀,你不要走,你不要走,你不要抱弟弟走呀,爸爸在屋里哭呀,姆妈你不要走呀……”
吴圆又跑出来,抱起娟娟,面孔生生青,对吴老太太说:“姆妈,这桩事体你不好,你在当中拆人家的,你当我不晓得,你顶好他们离婚,你看现在两个小人多作孽……”
吴老太太揩揩眼睛,对吴圆说:“乖囡,你去歇歇吧,不关你的事体,夫妻两个弄到这种地步,你硬劲叫他们过下去也不来事了,老古话讲,捆绑不成夫妻……”
吴圆脑子转不过来,说:“什么捆绑不成夫妻,先结婚后恋爱么。”
这句闲话不大对劲了,天井里有几个人发笑,心里轻松了一点。大家本来是来看好戏的,想不到看出一串伤心眼泪,心里重得不适意,压得难过,吴圆这样一缠,帮大家发松了。
乔老先生是顶反对离婚的,等到离婚已成事实,他明明晓得没有办法挽回了,还奔到东奔到西帮胡美英讲话,惹大家讨厌。
吴克柔恨这个老头子,不过当面从来不表示出来,却到乔乔面前叫苦。乔乔对吴克柔的为人心里有数,不过对他这桩不幸的婚姻还是同情的。吴克柔要离婚,在乔乔看来,正当的,不是什么陈世美、吴世美,自己阿爹一直去搅在里面,一开口老法里老法里,什么糟糠之妻不下堂,什么从一而终,真比出土文物还泥土气,专门讨人厌,招人怨,惹人恨,差人笑。乔乔挖苦阿爹,说他老不入调,乔老先生顶吃软孙子一张嘴,反正胡美英也已经走了,老先生从此也不再去管这桩事体了,肚皮里还发誓吴家的任何事体都不管了。
过了一阵,吴克柔离婚的事体平息下去了,原本各家有各家的喜怒哀乐,不会一直去盯牢别人家的。
吴家少了胡美英,清静了不少,吴老太太耳朵根子清爽了,呼吸空气也清爽了。看看孙子面孔上开始有了笑容,人也一日一日胖起来,吴老太太暗地里开心。可是娟娟一直不开心,一个人孤零零的,面孔上的笑越来越少,人也一日一日瘦下去,老太太为难煞了,肉痛孙子,又不舍得重孙女,有好吃的好白相的,总归尽足娟娟的要求,可是小人还是笑颜难开。小人还小,离不开娘的,吴老太太自然而然想起要帮孙子重新讨媳妇了,胡美英临走辰光讲的,讨要讨个善的,这句话一点不错,假使讨个凶的,后娘虐待小人,不得了的。孙子虽说结过婚,有了两个小人,到底年纪轻,不识人,这桩事体,吴老太太要亲自解决,也算她一世人生末一桩大事体了。
老太太相中阿惠,主要是吃阿惠的人品。阿惠是吴老太太看她长大的,脾气好,心肠软,待人和善,从来不听见她粗声粗气讲话,总归低眉顺眼,轻声轻气,吃了冤枉也只是一个人躲起来哭一场。这种女小人,少的,难觅的。阿惠还有一桩顶中吴老太太的意,就是欢喜小人。她大阿哥的女儿哭起来吵起来像小老虎,不服爷不服娘,就顺这个小娘娘。阿惠肯定是同小人有缘分的,平常日脚看见娟娟兵兵也是喜欢得不得了。吴老太太想来想去,想不出比阿惠更合适的人。再就阿惠长得不漂亮,少作怪,屋里会太平、安逸的。老太太不放心的是两个人年纪相差稍微远一点,克柔又是二婚头,只怕人家小姑娘不肯,不放心,特为到八号里寻钱瞎子起卦算命。钱瞎子吃这碗骗人的饭水,几等聪明的人,眼睛看不见,肚皮里亮堂堂,吴老太太不开口,心事已经全给钱瞎子摸去了。尽拣好听的话,又是什么生肖投门,时辰对路,又是什么少妻老夫日脚长远,说得吴老太太眉开眼笑,加倍出了算命的钱。
张师母看见吴老太太满面孔神秘的样子走进来,心里就有数目了。其实张师母的心思不比吴老太太轻松。离婚案子判下来之前,胡美英走之前,这桩事体是悬空的,胡美英一走,事体就摆到眼门前来了。吴克柔赶走胡美英,就是为了重新讨女人过日脚,那小子熬不过几多辰光的。
吴老太太到底名门出身,不像张师母这样老面皮甩得开,这桩事体要她开口还有点讲不出,支支吾吾的。张师母心想你不开口我就装糊涂,这桩事体我要搭点架子的,总不见得要我自己寻上门去把女儿嫁给你们家的二婚头吧,那是要给别人戳了脊梁骨骂祖宗的。
吴老太太吭哧了半天,晓得期待张师母先开口是不可能的,只好硬硬头皮说:“张家老妹子啊,我欢喜你家阿惠的,你家阿惠这样的好小人,现在少的,我家克柔也是喜欢她的……”
张师母拿架子:“我家阿惠面孔难看煞的,不懂道理……”
“喔哟张家大妹子你客气了,阿惠这个小姑娘我从小看她长大的,顶讨人欢喜了……”吴老太太觉得这样兜圈子要急煞人了,索性老老面皮讲穿了,“张家大妹子,不瞒你讲,我家克柔看中你家阿惠了,这桩事体成不成,现在看你大妹子一句话了……”
张师母说:“谢谢你这样看得起我……”
两个老太婆根本没有把阿惠当个人,也觉得没有必要把阿惠当回事体,特别是张师母,阿惠的一切事体,从来都是她做主的。只是在需要的辰光,把阿惠抬出来当挡箭牌。张师母讲了一句真心话,马上又觉得失面子,翻过来说:“我算什么呀,你家克柔看中阿惠,叫他自己同阿惠去说呀,你同我讲有什么用呀,这种事体,我又不好去劝阿惠,阿惠到底是黄花闺女,你们家孙子是二婚头了……”
吴老太太果真上当,急了:“大妹子,所以我先来寻你么,你同阿惠说说,阿惠顶听你的话,我晓得的,你讲出来的,阿惠不会抗拒的……”
张师母有几分得意,但是马上又暗暗担心,平常日脚阿惠确实顺服,从来不会犟头甩耳朵的,可是张师母总归觉得一种摸不清的对抗,阿惠的沉默,阿惠无声的哭,阿惠的一举一动,张师母现在回想起来,都是对她的反抗,更何况现在决定她的终身大事,张师母脱口而出:“阿惠不会听我的,这桩事体我没有办法做主的,我总不得让人家戳了脊梁骨骂我老物事,到现在这种年头还包办女儿的婚姻,叫她嫁给一个结过婚的人,阿惠今年刚刚二十一岁呀……”张师母讲着讲着,动了感情,想想女儿作孽兮兮,“人家二十岁的大姑娘,要啥有啥,着的吃的,用的戴的,我们家阿惠一样没有,天气冷起来,连件像样的两用衫也没有,吃碗白饭还要受气,阿惠是个苦小囡,我假使再逼她嫁人,我这个做娘的也太狠心了……”
张师母哭起来,弄得吴老太太不晓得怎么办了,在边上陪哭。
阿惠从里厢跑出来,拉拉姆妈:“姆妈,你不要哭,你不要哭,你们讲的话我全听见了,我——情愿的!”
两个老太婆同时叫起来:“阿惠,你讲——情愿的?”
阿惠熬牢不流眼泪,点点头。
吴老太太开心得扑过去拉住阿惠的手,横摸竖摸,嘴巴里叽里咕噜:“好小囡,乖小囡,乖小囡,好小囡……”
张师母瞪大眼睛看女儿,看了一歇,一把拉开吴老:太太的手,把女儿拉到自己身边:“阿惠,你瞎讲,你作死啊!”
阿惠眼泪滚下来,一呃一呃地说:“我,我,我真的,我……”
“你瞎讲,你骗我,阿惠你不要多想——”张师母又哭了,“姆妈不会让你去嫁这种人的,你不要瞎想……”
吴老太太不开心了,又弄不懂张师母什么名堂,一歇歇风一歇歇雨。吴老太太说:“咦,大妹子,你做啥,阿惠自己情愿的——”
“情愿什么?”正巧张卫民下班回来,踏进门,看见娘和妹子哭,吴老太太急,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体。
卫民的蛮劲大家晓得,两个老太婆不敢响了,阿惠只是哭。吴老太太看看卫民的面孔,趁早溜出去了。
吴老太太一走,张师母倒又有点懊悔了,心里好像落掉一样什么值钱的物事,空落落的,就把事体告诉卫民,想听听小儿子的意见,不晓得刚刚开口讲了两句,卫民面孔涨得血红,喉咙粗,声音大,一开口震得三间屋抖:“我同你们讲清爽,阿惠不许嫁到吴家去的!一世嫁不出去也不许嫁他们家。姆妈你听好,不要再和那个老太婆哕唆,阿惠你个死丫头不要发骚,再发骚我扇你耳光!”
阿惠吃了冤枉,也不辩嘴,只是哭。
张师母也火了,对儿子说:“你怎么可以这样骂你妹妹,阿惠是个乖小囡,她是为你想的,为你二阿哥想的!”
卫民呆了一呆,火气一下子泄掉了,隔了半天,叹了口气,说:“就算他们家金子打墙,银子铺地,也不嫁的!”
阿惠出了一口气,不哭了,含了眼泪朝二阿哥看。
张师母心里搅得乱七八糟,头晕得立不牢扶了台子坐下来。
卫民跑出去,看见吴克柔从外面进来,马上喊住他:“你等等!”
吴克柔走过来,面孔上毫无表情,站在卫民面前。
卫民面孔铁板,说:“我告诉你,我家阿惠绝对不会到你们吴家去的,你早点死了这条心吧,不要再做梦,再搞什么花样经了!”
吴克柔看看卫民,看看在门边上倚着的两只眼泡通通红的阿惠,仍旧冷冰冰的样子,也不激动,也不气愤,只是一眼不眨死死盯牢卫民看。
卫民被他看得不适意,说:“你少来假正经!”
吴克柔终于讲了一句:“自作多情。”
卫民跳起来:“啥人自作多情?啥人自作多情?是你家老太太到我屋里来讲的!”
吴克柔冷冷地说:“老太太讲,你去寻老太太么。”
卫民一时噎住了,想不落。
吴克柔问卫民:“没有事体了?”听上去蛮客气,骨子里又在阴损人,叫卫民心里难过。
吴克柔走进走出的辰光,听见阿惠对卫民讲:“二阿哥,你不要动气,这种人的话,你听他做啥,他是连自己屋里人也要阴损的。”吴克柔心里一刺,嘴唇抽搐了一下。娟娟看见爸爸回来,开心地扑过去。吴克柔一推,把娟娟推倒在地上,娟娟爬起来,眼睛眨巴眨巴,不敢哭。吴老太太跑过来,抱过娟娟,对孙子骂:“你作死,你作死,你敢把娟娟这样,告诉你,兵兵已经给你作走了,你再敢把娟娟怎么样,我同你拼老命。”
吴克柔心想作走兵兵也有你老太太的份,现在都往一个人头上堆。没有你老太太的作用,这桩事体还没有这么顺当呢。吴克柔没有好气地说:“是的,全是我作出来的,我假使不作,把胡美英留在屋里就好了,日脚就太平了。”
吴克柔是反话,讲出来却连自己也有点吃惊了,好像真是在想念胡美英了。吴老太太自然尽拣胡美英的好处想。多么能干呀,里里外外收作得多少舒齐啊,热汤热水服侍一家老小啊,两个小人带得多少好啊,现在看看,屋里成什么腔调了,娟娟的小辫子梳得乱七八糟,老太太手抖,扎不好,两个男人又不会扎,热天过了,秋凉来了,小人连双布鞋子也没有,还穿了一双塑料凉鞋,赤脚,苦了小人。屋里几个大人的日脚也过得一塌糊涂,冷粥冷饭,换季的衣裳也不晓得在什么地方,老太太想来想去想到胡美英在的好处,自然也晓得胡美英是不会再来了,屋里却是少不了这么个女人,想来想去能够代替胡美英的,只有阿惠。
吴克柔对老太太说:“你少给我出去瞎说,瞎嚼舌头,阿惠那个小姑娘,没头没脑的,烂污货,送上门来我也不会要的。”
吴老太太不晓得卫民和孙子在外面讲过话了,听孙子这样讲阿惠,连忙“嘘”一声:“你轻点,你瞎说,你这张嘴巴越来越阴损了,阿惠这样的小姑娘,难得碰到的好小姑娘,喏,我今朝到张师母屋里去过了,同张师母讲过了,看上去张师母是有心思的,还有阿惠,你猜小姑娘怎样讲,小姑娘说她情愿的……”
吴克柔不相信,也不想听老太太哕唆。
老太太却起劲得不得了:“真的,阿惠亲口对我讲的,讲她情愿的,阿克,大概小姑娘老早看中你了’,我帮你想想也是应该的,你卖相神气,有私房,虽说年纪比她大不少,可是你嫩相的,凭良心讲,阿惠跟你不亏的,她自己没有正式工作,屋里穷煞,还要寻什么样的条件,你是二婚头不假,男人二婚头不比女人二婚头,不搭界的……”
“好了!”吴克柔见老太太没完没了,“你还在做梦呢,人家卫民差一点要请我吃拳头了,要报告派出所,告我拐骗良女了,你还在困梦头里寻开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