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给张师母缠得有点疲劳了,张师母却不看讪色,还在东家长西家短地讲。
娟娟跑过来,掩在隔厢门口朝里面看,盯了王琳的面孔笑。
王琳说:“咦,小姑娘,谁家的?”
“他们家的,”张师母撇撇嘴,“吴克柔的女儿,作孽,没有娘的小人,你晓得吧,他们家……”
王琳已经听阿惠讲过吴家的事体,不想再听张师母重复,就对娟娟招手:“小妹妹,来,进来白相。”
娟娟眼睛一眨一眨,有点怕,说:“我不进来……”
张师母说:“她爸爸凶煞的,要骂她的,王老师你不要同她多烦。”
王琳笑了:“爸爸不骂的,爸爸假使骂你,阿姨帮你,阿姨去打你爸爸……”
娟娟笑了,走进来,小人正在换牙,两颗门牙落掉了,嘴里一个空洞,愈发显得稚气可爱。
张师母看王琳喜欢小孩,不再同她讲话,就告辞了,临走还关照,有什么事,尽管去喊她。
王琳拿出糖来给娟娟吃。
娟娟说:“爸爸天天买巧克力给我吃的。”
王琳奇怪:“人家不是讲你爸爸凶煞的,一直要骂你、敲你的?”
娟娟说:“人家全讲我爸爸凶煞的,其实我爸爸有辰光凶,有辰光不凶的,我爸爸顶喜欢我了,姆妈走了,弟弟跟姆妈去,爸爸要我的……”娟娟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姆妈也喜欢我的,姆妈走的时候哭煞了。阿姨,我大起来,要去看我姆妈的,我不敢问爸爸,姆妈在什么地方,爸爸会不开心的,阿姨你帮我问问,等我长大了,有了钞票,我乘火车去看姆妈,去抱弟弟,我弟弟叫兵兵,比我小两岁,小毛头呀,一点事体也不懂的,专门要哭的,我唱歌,他就不哭了,唉,现在也不晓得他哭不哭了……”
王琳心里一阵难过,看看娟娟这样可怜,愈发觉得吴克柔不应该。王琳抱起娟娟,亲亲她的面孔,面孔上的肉头很细腻、滑溜,王琳眼泪差一点滚下来。
娟娟看看王琳的房问,问:“阿姨,你屋里的人呢?你屋里只有你一个人啊?”
王琳想引娟娟开心,笑着说:“我屋里不是有两个人么,你怎么看不见?”
娟娟到处寻找,床底下,大橱背后,都找过了:“没有,没有,阿姨骗我……”王琳笑起来。娟娟突然想起来了,拍手叫:“我晓得了,我晓得了,还有一个在阿姨肚皮里,弟弟还是妹妹?”王琳问:“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娟娟说:“我喜欢弟弟,我要抱弟弟的,我要唱歌给你家小弟弟听的,我要——”讲到一半,突然停下来,听了一会儿,轻声轻气地对王琳讲,“阿姨,轻一点,我叔爹来寻我了,我同他躲猫猫。”
“你叔爹,”王琳心里跳了一下,就是那个有精神病的人,叫吴圆,“你叔爹?”
娟娟“嘘”了一声:“轻点,来了。”
王琳不放心:“你叔爹,会不会发毛病?”
娟娟瞪大眼睛看王琳:“阿姨,你也晓得我叔爹有毛病,啥人告诉你的?外面小朋友都说我叔爹是痴子,都怕他的,我是不怕的,我是一点都不怕的,叔爹顶喜欢我了,我是大小人了,他还要抱我,他力气蛮大的,可以把我举起来……嘘,来了,阿姨,他要是进来,你骗骗他,叫他寻我,啊……”一边说一边躲到床背后。
吴圆果真进来了,王琳有点紧张,但仔细看他时,却发现他并不那么可怕,面孔虽然板着,眼睛却很和善。
吴圆立在门口不进来,有点难为情地开了口:“你,你是王老师?”
王琳赶紧点点头,做了个请进来的手势。
吴圆愈发难为情了:“我不进来,我不可以进来的,不便当的……”王琳想笑,但熬住了。吴圆说:“王老师,你搬家辰光,我不晓得,没有来帮你搬,你不动气吧?”
王琳终于笑出声来:“不动气,不动气,我有不少人相帮的。”
“真的!”吴圆很开心,“真的有不少人相帮你?”
王琳听听吴圆讲的话,一点没有不正常的地方,神态也很好,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样提防他。可是,想到他是来寻娟娟的,几句话一讲,倒把娟娟忘了,这是有点不大正常的。
娟娟在床后躲了一歇,不见叔爹寻她,闷不住了,在床背后叫:“叔爹叔爹,你看不见我……”
吴圆马上想起来了,开心地笑了:“娟娟,你躲在哪里,我寻不着,你快点出来,我认输,给你刮一个鼻头,好不好?”娟娟躲在床背后咯咯笑。吴圆说:“不对不对,不是一个鼻头,是两个鼻头……”娟娟跑出来,扑到吴圆身上,祖孙两个一起哈哈哈哈笑起来。王琳从这两个人身上,明显感受到一种久违了的童心童趣,也一起笑了。
“砰!”门被推开了,王珊穿一件杏黄柔姿衫,出现在门口,目光锐利地朝房间里一扫。
“珊珊!”王琳叫起来,“珊珊,你个鬼丫头,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到,听说你已经搬了,饭也没有来得及吃就赶来了。”
王珊是王琳的妹妹,姐妹俩相差整整十岁,性格完全不同,但感情很好。王珊从戏校毕业后,分配在市话剧团当演员,愈发助长了她的开放性:“哎呀,把我急煞了,这一家烂摊子,也不晓得你怎么弄的。”
王琳笑着说:“你姐夫请假回来的,正好礼拜,还带了一大帮农村中学生,力气大得吓人,根本没有要我插手,搬完了就走,茶也没有喝一口。”
王珊扑哧一笑:“姐夫倒好,占用人家无偿劳动。”
吴圆抱了娟娟在一边,看姐妹俩开心,他也开心煞了,不停地嘿嘿嘿嘿地笑。
王珊好像这时候才发现屋里还有别人,直统统地问:“这是谁?”
王琳不习惯妹妹这种一点不拐弯的提问,又不能不回答,不回答,妹妹肯定会直接去问吴圆,万一不礼貌,对方又是个有毛病的人,惹毛了发起病来,吓煞人的,赶紧说:“这是我的房东,吴圆。”一边向吴圆介绍,“这是我妹妹,王珊。”
王珊看了吴圆一眼,大大方方地过去和他握手。吴圆吓了一跳,缩退一步,嘴巴里含糊不清,不晓得在讲什么。
王琳连忙对王珊做眼色,甩令子,王珊不明白,哈哈大笑:“你这个人,哈哈哈,你这个人,笑煞人了……”吴圆一点不动气,也跟着笑。王琳才算松了一口气。王珊摸摸娟娟的面颊,问吴圆:“这是你的女儿?”吴圆又吓了一跳,不讲是,也不讲不是。娟娟说:“他是我叔爹,他是我叔爹……”王珊问:“叔爹?叔爹是什么?”娟娟笑起来,用手指刮面皮:“呀呀,你这个阿姨,难为情,叔爹也不晓得……”
王琳简单地把吴家的关系告诉了妹妹。
“喔哟,”王珊重新盯了吴圆一眼,“做叔爹的人了,看上去倒蛮嫩相,奶油小生么……”
“珊珊!”王琳大声地制止妹妹胡闹,“不要乱寻开心。”
吴圆倒当真了:“奶油小生?你说我奶油小生,不过我不喜欢奶油小生,我是硬派小生……”
王珊又笑:“哈哈哈,你这个人,笑煞人了,讲话像小人一样的……”
吴圆不好意思地说:“你也说我像小人,我姆妈一直叫我乖囡的……”
王珊终于发现了吴圆的毛病,不再笑,盯了阿姐看,好像说,你怎么同这个人在屋里讲白相。
王琳不能讲,又不能叫吴圆出去,吴圆自然是不会看讪色的,王琳、王珊看重他,同他握手,同他谈话,他感激煞了,想方设法要表示自己对她们的好感。
“王老师——”吴圆刚刚开个头,娟娟叫起来:“爸爸来了!”
果真,门外有一阵脚步声,踏得很沉闷。
脚步到门口停了,但是没有人敲门,屋里人都以为来人在门边听壁脚。王珊跑过去,“砰”地拉开门,想冲人家一句。
想不到开门一看,吴克柔不在门口,却爬在梯子上看火表,王珊一个“你”字已经出口,来不及收回,索性问:“你做什么?”
吴克柔冷冷地看她一眼,不说话,眼睛又重新回到火表上。
王珊讨个没趣,退进来。
吴圆说:“王、王、王……你不要理他,他就是这样的,阴阳怪气……”
吴克柔抄了火表下来,站在门口,眼睛冷冷地盯着王琳说:“火表是合用的,电费怎么算,你说个办法。”
王琳说:“随便,随便你们,你们用惯了,你看怎么方便就怎么办。”
吴圆指责吴克柔:“你这个人,人家王老师,刚刚来,你就上门讲这种事体……”
吴克柔面孔上毫无表情,说:“阿叔,这种事体,不要你出面,你用不着难为情的。”
吴圆还是不满意。他看见吴克柔就有气,也不想向王珊、王琳表示什么了,抱了娟娟出去了。
吴克柔重新回过头来同王琳交涉:“顶好你先讲个办法,我们再商量,省得别人说我们欺负房客。”
王琳笑笑:“不会的,不会的,一点点电费,怎么说得上欺负,你们租房子给我,已经帮我大忙了。”
吴克柔仍旧冷冰冰地看王琳,对王珊不屑一顾:“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们屋里一共三间房间,里厢那间一隔二,作两间,总共算四间,电费划作四份,你出四分之一,每个月十号收钱。”说完,也不等王琳表态,就走了。
王珊“哼”了一声:“这个人,这家人家,怎么全是稀里古怪的人?”
王琳说:“我听他们说,这个吴克柔,是精明煞的。”
“他做什么事体的?是不是打算盘做会计的?”
“不大清爽,好像说是在园林里做工人,也是插队调上来的……”王琳看妹妹感兴趣,就把吴克柔的遭遇和他们家的情况告诉了王珊。
王珊听了,半天没有做声。王琳觉得奇怪,妹妹这张嘴,是闲不住几分钟的。看妹妹不做声,王琳又说:“这个人,大家全把他看死了,我来了两天,也觉得这不是一个忠厚之人。”
“为啥?”王珊眼皮向上一弹,“为啥,就因为他同乡下女人离婚,因为他不许亲戚住房子,因为他经济上斤斤计较?”
王琳说:“还不够啊,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做一百件好事,抵不上一件坏事……”
“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我倒弄不清爽,你讲,他做的事体,哪件是坏事?同乡下女人离婚?离得好!他作出的牺牲太大了,吃的苦也太大了,现在轮到他也过过好日脚了,你们共产党不是要叫老百姓过好日脚么,为什么别人能过,他就不能过?他要过好日脚自然要离婚,早离早好。现在不公平的事体太多了,人家明明是受害者,却要受道德法庭审判,胡美英这种女人,反倒大家同情,不公平不公平!”
王琳被妹妹这么一讲,倒也想不出什么话来驳她。
王珊一口气往下说:“其实这个人是不容易的,又要做爷又要做娘,屋里老的老,小的小,痴的痴,你们讲他斤斤计较,我倒觉得他蛮实际的,我是顶恨那些虚伪的、假里假气的人,真是满嘴仁义道德,满肚皮男盗女娼。你们叫他不要计算钞票,他屋里这么几个人,靠什么吃靠什么穿,你们说他不应该讨还借给亲戚的房子,不应该同国家争房子,这倒奇怪了,房子本来是他们的,为啥不能讨还?要叫他做假先生啊?”
“珊珊!”王琳有点生气,妹妹越讲越豁边,“你讲话注意点……”
“我想什么就讲什么,我顶恨你们这种人,肚皮里想一套,嘴上讲另一套,我不会的!这爿世界,我早看穿了……”
王琳非常担心妹妹这张嘴巴,早晚怕要出事体的。其实她还不大了解自己妹妹。表面上看王珊的心思一览无余,实际上并非如此。
王珊进市话剧团五年了,说功底,论资格论外形,她不比团里任何一个女演员差,可是从来轮不到她上主角。主角的B角、c角也难得,只有跑龙套的资格。团里几个顶大梁的角色,因为后台硬,牌子响,面子大,在台上出洋相,团长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话剧不景气,剧团要活命,就不能那么清高,要靠各种关系,这些演员是关键人物,团长不敢得罪也不能得罪。王珊刚进团时,火气大,写过人民来信,总归一去不复返。这种信,是要被别人骂作诬告信的,演戏这种事体,没有硬杠子比高低的,你讲这个演员演得好,我可以把他贬得一钱不值,我讲那个演员差,你可以把他捧到天上去。所以王珊的这种信,转来转去总归转到团里,自行处理。团长看了信,一笑了之,也不寻王珊谈话,也不给王珊穿小鞋。王珊是对的,可是对的不一定是行得通的。最近又发生了一件事,王珊更加恼火。有一个电影摄制组来苏州拍片,到他们团来借一名女演员,导演一眼看中王珊,当场同团领导拍板借用半年。上银幕..是舞台演员出名的最好机会,王珊春风得意。可是后来又换了人,替代她的演员有背景,未来的公公不光能给剧团好处,还答应给摄制组提供方便。王珊又一次被命运捉弄了。在平时,她的这些怨气和苦恼总是在说说笑笑之中消除的,今天在阿姐这里,发了这一通骇阿姐听闻的议论,难怪阿姐要担心了。
王珊见姐姐那紧张的样子,扑哧笑了:“阿姐,你吓什么,我又不是憨大,什么场合讲什么话,我心里清爽……”又莫名其妙地加了一句:“我可不想就这么瘪下去,我要起来的,我会起来的……”
王珊从姐姐屋里出来,夜空一片漆黑,她推了自行车出门,在门边黑暗里,猛地看见一个人影,是吴克柔,冷冷地看着她,眼睛里却有一种不冷的东西。王珊不由打了个寒战。“谢谢你!”在她出门的时候,听见吴克柔很沉的声音。王珊不明白,回头看时,吴克柔已经转身走了。王珊好像想到了什么,一个人独自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