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那间隔厢,很快就有人搬来住了,是一对小夫妻。男人搬好家,安排好房间就走了,说是在乡下中学里教书,把个大肚皮女人扔在家里。
老人爱打听,年纪轻的爱交结,一来二往很快就熟了。根根底底都盘得清清爽爽,还晓得六十块钱房租,男方单位贴三十,女方单位贴二十五,自己出五块,碰得着这种好单位,真叫人眼热。
收拾好房间,王琳上井台洗衣裳。
“哎呀呀,”张师母看看她的大肚皮,“妹妹,肚皮里有几个月了?”
“八个月。”王琳面孔有点红。井台上男男女女都盯‘牢她的肚皮看,在学校里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直辣辣的目光,虽说已经三卜好儿,大肚皮生小人,毕竟是第一回。
“哎呀,八个月了,要当心了,歇歇吧,不要做生活了。”
王琳笑笑:“衣裳换下来总要洗呀。”
“叫你家先生洗么——噢噢,你家先生在外面工作的——”张师母立起来对自己屋里喊,“阿惠,出来!阿惠!”
阿惠跑出来,站在王琳面前,抿着嘴笑。
“阿惠,帮阿姐洗衣裳。”
阿惠噢了一声,蹲下来搬王琳的洗衣盆。
王琳面孔更加红了,想夺回来,张师母拦住说:“不要抢,当心肚皮,八个月顶要当心,老古话‘七活八不活’,有道理的,不过你也不要吓,喏,我这个女儿喏,八个月养下来的,生下来一点点小,像只小猫,哭起来喵喵地轻,现在照样长得蛮长蛮大,就是不漂亮……”阿惠抿嘴笑,手脚麻利地搓衣裳。王琳还想讲什么客气话,张师母说:“反正她也没事体做,笨杀坯,读书读不出,毕业证书也拿不到,招工轮不到她,一直在屋里吃白饭……”
阿惠低下了头,王琳站在一边替阿惠难过。
“你们看看,”张师母对井台上其他人讲,“她的肚皮蛮有样子的,看上去是养儿子的,你们说呢?”
大家集中看王琳的肚皮,弄得王琳手脚无处放。
“王老师,”乔老先生走过来,一本正经地问,“你喜欢公子,还是小姐?”
“他们渎书人,不关账的.是不是?儿子女儿全好的,是不是?”
王琳笑起来:“一样的,一样的。”
其实,她是想要儿子的,什么读书人,做工人,全是一样的思想,大学里一肚皮学问的老教授也盼望抱孙子。养了女儿的就说也好的,也好的,一样的一样的,根深带固的传统意识,普遍的社会心理。
“妹妹,你在大学里教书,寻的钞票多吧,一个月:有几百?”张师母眼巴巴看着王琳。在张师母心目中,大学老师肯定是大好佬、阔太太。
王琳熬不牢又笑了,笑得很开心,这地方的人,俗气得叮爱,和她原先的那个环境大不一样。
见王琳不回答,张师母自言自语起来:“真家伙,真家伙,一个女人家,这么能干,赚大钞票……”
边上的人附和:“就是么,现在外面摆个小摊头,赚起来野豁豁,大学老师,你想想,要动多少脑筋,书上的字,全是外国字,不容易的,大学老师不赚大钞票,啥人赚大钞票?”
王琳真想告诉他们,大学老师不赚什么大钞票,也不是什么大好佬,一个副教授,也不过百十来块工资,她自己结婚四五年了,一直住集体宿舍,男人在乡下教书,调不上来,要等过年过节同宿舍其他人回家,两个人才可以一起住几天。她的学校和男人的单位,一直拖到她快要养小人了,拖不下去,才同意贴钱让他们找出租房屋。
吴家出租的隔厢,坐西朝东,本来西墙上有扇门,通后面一方小天井的。吴家出租房子之前,把这扇门堵了,不想让房客进后面的天井。这扇门一封,隔厢间里,只有朝东有门,其他三面,都无门窗,不通风不透气。不过不管怎样,总归比集体宿舍好得多,还有这样多热心肠的邻居,王琳是称心的。王琳和阿惠一起晾好衣裳,看见吴圆从屋里走出来,王琳笑眯眯地走上去打招呼,想不到吴圆就像没有看到她,面孔板板六十四穿过去。王琳没有落场势,立在那里发呆。
阿惠拉拉她的衣裳,说:“不要理睬他,这个人有精神病的,发起毛病来吓人的,自己屋里人都不认得的。”
王琳吓一跳:“他有精神分裂症?怎么不去医院看?”
“这家人家,弄不清爽他们的,有房子有票子,还要一日到夜缠不清爽,相骂,相打当饭吃的。”
王琳更加担心了:“他怎么会发痴的?”
阿惠说:“王老师你用不着吓的,他是文痴,从来不拷人的,顶多面孔铁板,不理睬人,你反正不同他们合天井,西门封起来倒好,到我们小天井里来好了,他们一家门反正和我们不搭界的。”
王琳还是不放心,又问:“他怎么会发痴的?”
“我也不大晓得,听说早几年下放到东北去吓出来的。”
王琳松了口气,坐下来,觉得肚皮里不适意,虽然知道“七活八不活”的说法不科学,但她很紧张,怕早产,前两次流产,她吃够了苦头,吓破了胆,医生说这一次千万得保住,否则弄成习惯性流产,像她这样的年纪,以后生孩子更困难。王琳请了长期病假,工资打七折,反正学校里有她无她无关紧要。
十年前王琳从农场被推荐出来读大学,招来羡慕、妒意,当然也有疑窦和猜忌。肖音说,你是当之无愧的,你是有资格的。她也以为自己是当之无愧,有资格的,带着重体力劳动和艰苦生活落下的腰肌劳损,萎缩性胃炎,她问心无愧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在大操场的主席台上,工宣队长把他们叫做“暴风雨中锻炼出来的战友”,一位鬓发斑白、令人敬畏的老教授发言,说他们是建国以来最了不起的一代大学生,一代真正的大学生,最有思想觉悟,最有理论水平,最有实际经验,最有真才实学,最有什么什么什么什么的大学生,他自己非常愿意同他们成为“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几年以后,王琳参加欢迎改革高考制度第一批入校学生的开学典礼,官复原I识的老校长对他们说,你们是经过暴风雨考验的一代人。又有一位鬓发斑白、令人敬畏的老教授上台说,你们是建国以来最强最了不起的一代大学生,是最有水平,最有思想,最有能力的一代大学生,他非常高兴能和大家探讨深奥的学问。王琳笑了起来,觉得滑稽,后来,她就因为“工作需要”从教学第一线退到二线,在系里当秘书,坐办公室,再后来又听说学校要安排留校的工农兵学员充实总务处。她真想去问问,难道工农:兵学员真的只配卖卖饭票,打扫饭堂么?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等待命运的惩罚。和她同命运的人,许多已经走出校门,终于像摘四类分子帽子那样,摘掉了头上沉重的帽子,还留在学校的,大都考上了研究生,马上就昂首挺胸。她也彻夜不眠地背单词,看专业书,报考了自己系里的一位导师,后来那位导师收了系里的两个应届毕业生,那两个学生比她整整小一轮。现在她已经快过报考年限,她很想背水一战,可是精力再也集中不起来。小生命的口益明显的躁动,使她的心充实起来,厌倦腻烦了的生活也重新变得生动了,一切都在淡化,唯有腹中那团血肉不断地长大,她全心全意地等待小生命的降临。
吃过夜饭,张师母又来了,夹了一个小包,打开来全是些小衣服小鞋子:“妹妹,这是我家孙女穿过的,刚刚生下来的小毛头穿旧衣服最好……”
王琳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拿起一双红面绿底老虎头的小鞋子看。
“红面绿底子,跌倒就爬起。”张师母笑着说,“小毛头穿这种鞋顶好。”
王琳点点头,眼眶有些湿,感情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这是位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邻居,她的担忧,她的心思,为什么不能对她诉说呢?
“张师母,医生说我小人小,说是发育得不好……”
张师母很认真地观察她的肚子,说:“你听他们瞎说,小什么?一点不小,你本身是只小肚皮,肚皮肉紧,同我一样的,又是头生,我生我家阿大辰光,临到要养了,人家还问我,有五个月还是六个月了……”
“真的,不小吗?”
“不小的不小的,起码五六斤。五六斤蛮大一个小毛头了,我家阿惠生下来只有四斤几两,唉,前头东落第一进的王家新娘娘,足月生出来小女儿只有三斤八两,像只小猢狲,现在只有七个月,胖得像只小猪猡……”
“张师母,你家孙女也蛮胖的么,昨天你家桂珍抱来白相的……”
“喔哟,这个小丫头,不要讲她,丫头家养出来八斤九两,吓煞人的,你看见她娘这样胖,女儿像娘。你晓得,桂珍一顿能吃一只全鸡,月子里,一碗鸡蛋,卫国烧了十只,我想总要剩几只下来,不晓得眼睛一眨,十只蛋全部到肚皮里去,小人养出来,满月出门,隔壁邻居还问她有几个月的肚皮了。你看看,她肚皮肉多少厚,全是油水呀,卫国自己不舍得吃,全省给她吃的……”
王琳心想桂珍的胃口让给她十分里一分,就不错了。她很想问问张师母怎么看得出她肚皮里是儿子还是女儿,又有点不好意思开口,张师母倒又先说起来:“妹妹,你好福气,养起来肯定是儿子,养儿子福气啊……”
“张师母,你怎么晓得……”
“喔哟哟,妹妹,我大半世人生下来,自己生三个,看别人也看得不少,有数目的,不相信同你赌东道……”
王琳倒一杯开水给张师母,张师母愈加起劲了。
“妹妹,你要早点准备起来的,养儿子总归要提前的,养女儿拖后的,到日脚不养,超过辰光必定是女儿的,我家桂珍,超过半个月,急煞人,只当她养不出的,结果还是顺顺当当养出个女儿……”
王琳心里七上八下,不定神。
张师母左顾右盼,然后盯了墙上的结婚照片看,不住地咂嘴:“嫩相的,嫩相的,妹妹,看不出你这点年纪,你家先生也嫩相的,三十六岁的人,看不出,一点看不出。你看我家卫国,还不满三十岁,老颜得很,比你家先生老颜多了,吃辛苦吃出来的,上班要出力气,回家要操心思,你看看,一家人家开销过日脚,全要他主持。兄弟年纪大起来,要讨女人,票子呢,房子呢,现在外头小姑娘,见面先要讨一只金戒指,开口先要问房子几多平方朝南朝北几层楼,你想想看,总共这点房子,二十几岁的大小人,住半间黑屋,哪个小姑娘看得中,我同卫国商量,想把弟兄俩房间调一下,卫国反正已经过来了,女人也讨到了,小人也养好了。卫国对兄弟是有良心的,晓得兄弟吃亏。可惜,卫国老实人,怕女人的,你晓得桂珍多少厉害,把卫国收得服服帖帖……”
听张师母的口气,他们家老二好像马上要结婚了。王琳问:“你家卫民对象是哪里的?”
“唉,谈过两个,一个也没有谈成功,做娘的急煞,现在外头小姑娘,没良心的多,喏,对过乔家的孙女,考大学以前,一天到晚盯牢我们家老二,卫民长卫民短,叫起来甜煞人,一考上大学,一张面孔马上变样了,这种小姑娘,我是看不入眼的,送上门来我也不想要的……不像你,妹妹,你是有良心的,好良心……”
王琳不知讲什么好,张师母大概早已打听到肖音既没有上过大学,也没有什么黄金楼房厚实的家底,从农场回来,分配到乡下中学去了,工资还比她少头二十块,在张师母他们心目中,王琳和肖音结婚,便是有良心。她苦笑了:“良心,唉,良心算什么呀……”
“噢,妹妹,良心好总归好的,不相信你看,总归有好报的,我看你面相,福气好的,福寿齐全的,你家先生也福相的……”王琳不置可否地笑了。张师母突然扭捏起来,吞吞吐吐地说:“妹妹,王老师,你同对过乔家孙女乔杨一只学堂里的吧,你是她的老师……”王琳告诉她,同一学校但不同系科。张师母听不懂,说:“反正你是她的老师,反正她归你管的,我想托你一桩事体,你帮我去访访,乔杨在学堂里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你不是说……”王琳奇怪,张师母刚才说送上门不要,现在却……
张师母叹气:“卫民个小赤佬,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想她的。两个女朋友不成功,虽说那种小姑娘要求高,可是也怪他自己不上心,不肯下工夫。他的心思只有我晓得,要不然,弄堂里,厂里这么多小姑娘,不见得他一个也看不中,不见得人家一个也不欢喜他,硬碰硬的,我家卫民条件虽然差,卖相不丑的,人又长又大,超过几几米的,现在也有一种小姑娘,专门吃卖相的……噢,对了,前几日,乔杨姆妈来寻我,不讲别样,只问卫民到底有没有女朋友,我想这里面肯定有名堂的……”
王琳说:“你放心好了,我帮你去了解了解……”她不好再向张师母解释,学校规定学生在校读书期间不许谈恋爱,而事实上在秘密状态中,已经谈成的,正在谈着的和准备谈的学生起码超过半数,这些秘密,常常有一群人共守,互相庇护,甚至包括班主任在内,外人很难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