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讲足球是妖怪狐狸精变的,会迷人,弄得人哭哭笑笑,弄得人神经兮兮,弄得人吃不落饭困不着觉,发痴发狂。早先只听见说高鼻头大舌头的外国人,为一场足球输赢,铜钱银子全不管,性命交关。开心起来,总统下个命令,全国放假三日不上班,到大街上跳舞唱歌滚地皮,推翻汽车烧房子,火冒起来在屋里打人骂人掼电视,还要跑到厕所里割断血脉,跑到楼顶上往下面跳,听起来吓人兮兮,不敢相信的。这种事体只有外国人做得出,外国人吃饱了肚皮没有事体做。近几年来,中国人的肚皮也吃饱了,油水足了,有闲工夫了,所以也有点神经兮兮,一向文绉绉、温吞水兮兮的中国人也来个什么5·19,什么电报电话骂山门,什么寄根绳叫人家上吊,稀奇古怪的恶死做办法,不比外国人推板。
一场一场比赛总有个结束,足球却不结束,狐狸仍旧迷人,中国人对中国队仍旧抱有希望,一边骂一边提心吊胆地等。报纸上顶没有名堂经,赢一场就说进步进步,输一场马上说退步退步,也算行家专家的,一点点水平也没有,一点点眼光也没有,写文章的人,不晓得到底懂不懂足球,全是外行看热闹看出来的文蕈。
裤裆巷里的小青年,全是笃笃刮刮的内行,会看门道,还会预测输赢,轧在一起看比赛,顶有劲。可惜几个人的厂礼拜不是同一日,难得碰到一起的。乔乔、三子他们顶眼热卫民,卫民厂礼拜就是礼拜日。礼拜日的下午,中央台总归有球赛的。
礼拜天下午的足球赛,卫民是从来不放弃的。
电视机在哥嫂房里,是一架十四英寸的彩电。去年屋里卖掉了那架十二英寸黑白的,弟兄两个合本出钞票买的。彩电接了外接天线,只能固定在一间屋里,哥嫂新结婚,当然作为一件家当放在新房里。新房是小夫妻住的,其他人常出常进总不大方便。开始张师母和卫民都不进去看,桂珍也从来不客气,还不许卫国去邀他们。你们不进来,乐得我独吞。可是卫民不服气,时间长了憋不住,张师母也觉得小儿子亏了,平常日脚闲话里夹音,暗示桂珍,要把电视机搬出来,摆在吃饭间大家看。桂珍精明人,晓得长期独占下去肯定不太平,就让男人出面,叫兄弟进来看电视。卫民坐到阿哥新房里,总归浑身不适意,好像总有一双厌恶的眼睛在盯他,卫民看在阿哥面上,不同阿嫂计较,退出来,有球赛就到乔乔或三子屋里看。张师母逢人就帮小儿子叫屈。桂珍反正面皮厚,钻子也钻不进,几句闲话不当一回事体,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只要电视机不搬场。倒是弄得卫国心里难过,两头不讨好,一日到夜佝着背,皱着眉,好像没有资格抬头做人的样子。
今天这场比赛,是争取出线权的关键球,偏不巧乔乔屋里的电视机送去修理了,三子又不在家,卫国人虽老实,心是蛮细的,吃饭辰光,就叫兄弟去看电视,卫民说:“你不叫我我也要看的。”
“就是么,大家看看。”张师母气粗了,“阿惠你要看你也去看,全是自己人,亲阿哥,不见得不许你看。”
阿惠赶忙摇头:“我,我不看,我不欢喜看电视的……”
卫民瞪了妹子一眼:“贱货。”
桂珍憋了一肚皮气,等到球赛开始,已经要撑破肚皮了,像关在动物园铁丝笼里的老虎,在屋里转来转去,有事无事从电视机前走过,挡住卫民的视线,有事无事敲敲台子碰碰凳子,卫民把音量开响,不理睬她。桂珍碰了壁,只有向卫国撒气,反正卫国是个受气包。
卫国其实和卫民一样,也是很喜欢看球的,不过平时,倘若另一个台有地方戏,越剧沪剧黄梅戏,总要尽足桂珍。今朝借了兄弟的光,也让他过一回瘾,桂珍看男人两只眼睛盯‘牢电视,嘴巴里“呀呀”地叫,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和暗示,愈发有气,嘴里哕哕唆唆,不清不爽,女儿蛮好困着了。她去抱起来,弄醒了,弄哭了。小人一哭,桂珍更加有话讲了,一歇歇叫卫国帮小人换尿布,一歇歇要他抱小人把屎,支得卫图像无头苍蝇,团团转,吵得卫民心里烦煞,“霍”地立起来,奔出去,不看了。
卫国拉兄弟没有拉住,怨了桂珍一声:“你看你,不像腔。”
卫国追进卫民屋里,看见卫民眼睛发红,拼命抽香烟,卫国有点胆怯,小心翼翼走过去:“卫民,去看吧,去看吧。”
卫民不响,冷眼看阿哥。
“去看吧,卫民,桂珍就是这种腔调,你不要当真,不要理睬她,女人家……”
卫民“哼”一声:“女人家就可以拆天了,雌老虎,你给她活吃!”
卫国面孔有点红,支支吾吾:“凶是蛮凶的,有辰光不讲理的,不过,不过么,桂珍嘴巴凶,吃相难看,人心么,还是……人心还是不恶的……”
卫民“呸呸”两声:“你还有面孔讲这句话,她的心不恶,还要怎样才算恶?还要怎么才算恶?自己老娘妹子给她压得这种样子,你还要包庇她,你这种男人!”
卫国叹口气:“等到你讨了女人你也会明白的,你也会晓得的,女人,唉唉,女人,讲不清爽的。”
“这种女人,送给我我也不要,一世打光棍,绝子绝孙,我也不讨这种女人,我要是再讨这样一个女人,屋里还有什么日脚好过,老娘要气煞妹妹要饿煞了……”卫民越讲越气,开始骂人了,“扫帚星,扫帚星,讨进来,屋里就没有太平过,不是扫帚星是什么?”
“啥人扫帚星?啥人扫帚星?”桂珍冲进来,她跟在男人屁股后面,在卫民房门偷听了一阵了,一进来就指手画脚,拍屁股拍手,一副赖皮腔调,“你只嘴也要用马桶刷子刷刷清爽了,要用老碱水泡泡了,你讲讲清爽,啥人扫帚星,啥人不太平?”
张师母紧紧地跟进来,紧张地听,紧张地看,随时准备加入。
“就是你!”卫民终于拉破了面子,同阿嫂上腔了。他再也不想顾全阿哥的面子,一年多来,他一忍再忍,全是为了阿哥,现在看来,忍让不是好办法,反而助长这个女人的凶气。再忍让下去,阿哥也没有好结果,现在已经没有一点男子气味了,要变阴阳人了。这个女人,是要杀一杀她的威风,阿:哥也可以舒f_J气,挺挺胸,抬抬头,让老娘也做做大人。卫民豁出去,破口大骂:“就是你个扫帚星,雌老虎!”
桂珍手指戳到小叔面孔上:“你骂人你骂人,你骂人,你堂堂一个大男人,开口骂人!”
张师母横进来说:“心里有气,自然要发出来。电视机是他们合本买的,大家可以看,强横霸道的人不好的。”
桂珍马上转向婆婆:“你讲什么,你讲什么,你还有张老面孔讲?当初我不肯跟你们儿子,你怎么骗我的,喏,一房家当喏,喏,彩色电视机喏,大房间喏,全归我的……”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张师母被桂珍逼得退了一步,讲了一句不得体的话,被桂珍抓牢了。
“啊!啊啊!你们大家听见啦!当初不是现在,当初是你们把我骗来的,现在人到手,彩电也要抢去,房间要赶我出去,一家门的骗子,一家门的强盗,一家门的戳眼货,一家门的扫帚星,嫁到你们这种人家,我前世里倒的霉,前世里作的孽……”
“你这种女人,恶过了了,所以养不出儿子的,讨你这种女人,是我们家倒霉……”
桂珍自从养了女儿,一直觉得面孔上无光,顶恨别人议论养儿子养女儿,现在小叔子竟然当面骂她没有本事养儿子,桂珍气得豁边了,辣豁豁地回击:“我养不出儿子,还养得出女儿,只怕你自己,恶到头了,将来讨个女人铁石肚皮不开花呢。自己撒泡尿照照自己张面孔,条件倒瞎高,看上人家大学生,想吃人家天鹅肉……”
“你放屁!”卫民蹦起来,骂他别样他都吃得落,就是不能讲到他同乔杨的事体,一讲必定跳到八丈高。
吵架升级了,动起手来,张师母面孔上先被桂珍的手指甲划出一条血印。
阿惠在外面听屋里相骂,又怕又急,哭出来,跑到隔壁人家去叫人劝相骂。三家人家只有两个老人一个大肚皮在家。吴老太太为人谨慎,只要事体不碍到自己,从来不多管,乔老先生从来好管闲事,好做公家娘舅,听阿惠一喊,马上支一根拐杖来劝相骂了。老先生刚进门,一口气还没有调上来,就看见桂珍伸手揪卫民的衣裳,卫民手肘子一拐,朝乔老先生立的地方拐过来,老先生人老呆木了,来不及避开,还没有弄清东南西北,胸口头就吃了一记,人立不稳,朝后面倒下去,后脑门碰到板壁,眼门前发黑,跌倒在地上。卫民一看自己闯了祸,愈发上火,顾不得去看乔老先生,一拳头的重量,不能打阿嫂,收又收不拢,就对准阿哥打过去:“全怪你,讨这个瘟女人,惹出来的事体。”
卫国吃了兄弟一拳,忍住了,可是桂珍不肯吃亏,打是打不过卫民的,就哭开来,一边哭,一边朝外面跑:“打煞人了,打煞人了……”
大家不去理睬她,赶忙去照看乔老先生,总算没有跌闷过去,可是怎么也爬不起来了,搀也搀不动。沉得不得了,不晓得是不是跌断了骨头,躺在地上哼。
阿惠已经去叫来了三轮车,一家门把乔老先生抬上车,卫国和阿惠送老先生上医院。
三轮车踏到弄堂口,迎面碰到桂珍,屁股后面跟了两个警察,也不晓得她怎么瞎讲,把警察也领来了,气势汹汹直奔屋里,卫国晓得不对,叫阿惠先陪乔老先生去医院,自己跳下三轮车追回去。
两个小警察摆出一副凶面孔训卫民。
卫民不吃:“我们自己人打相打,要你们吃饱了多管闲事!”
一个皮肤很黑的警察说:“你这种法盲,我们就要管!”
一个说,另一个伸手就去拉卫民,卫民手一甩,又是一个不巧,碰到那个小警察鼻子上,偏偏这个警察破鼻头,碰不得的,一碰要出血的,立时流出来不少血,滴在衣裳上。黑皮肤的警察一看同事出血,只以为卫民动手打警察,二二话不讲,袋袋里摸出一副手铐,拉过来“咔嚓”一铐,把卫民两只手铐起来了。
卫民吃着冰冷冷的手铐,有点急了,叫:“你们不对的,你们铐错人了!”一边拼命挣扎。
警察拖了他就走:“就是铐你这双惹是生非的手!”
张师母跪到地上哭天哭地,眼巴巴看见儿子被铐走,嚎叫:“我也不要活了,我也不要过了,这种日脚……”一边哭,一边用头去撞墙,幸亏卫国一把抱住。
桂珍也想不到自己会弄出这么大的事体,一时吓呆了。
卫国搀了娘坐下来,回过身对准女人的面孔左右开弓,“啪啪”两记耳光,骂:“你滚,你滚,滚回去,再也不要看见你了!”
桂珍两爿胖面孔上,立时十个指头印显出来,桂珍捂了面孔,一边哭一边往外头跑。张师母倒急了,叫卫国去追,卫国不肯,说:“让她去死好了!”
桂珍是不会去死的,就像张师母不会死一样。她是跑回娘家去诉诉苦,等着卫国去接她回来。
卫国不放心兄弟,劝了老娘,就到派出所去了。
阿惠把乔老先生送到医院。医生说要观察两天,看看有没有内伤,年纪大了,麻痹不得,阿惠安顿好乔老先生,要紧回去报信。张师母心想幸亏乔老先生有劳保,要不然这笔医药费吓煞人了。
过了一阵,卫国垂头丧气回来了,人家派出所凶来兮,问问情况不肯告诉,兄弟的面也没有见着。张师母又哭起来。卫国跺跺脚,说:“哭有什么用,自己作出来的事体自己承当,人家乔阿爹顶触霉头,平白无故吃一记生活,还不晓得伤得怎样,你也不到医院去看看!”
张师母说:“那你兄弟怎么办,你不管啦,让他去吃官司啊?”
卫国闷头不响。
阿惠胆怯怯地说:“有一个警察,面孔蛮熟的,好像是对过乔乔的同学……”
“同学?”张师母抢上来,急乎乎地问,“乔乔的同学?你个死人,瘟生,为啥不早点讲。乔乔呢,乔乔人呢?今朝到这辰光还不曾下班?”
阿惠看看姆妈,犹豫了一歇,说:“回来了,半路上碰到我,我告诉他乔阿爹住医院,他直接到医院去看阿爹了……”
“你个死人,还不快点去叫他,叫他到派出所去问问,你还不去?”
阿惠不敢回嘴,又不想去,张师母奔进屋里拿了一张五块头出来,往阿惠手里一塞,把阿惠一推:“快点去!买两瓶橘子露带去,买小瓶头的。”
阿惠接了钱,出去了。
张师母在背后吩咐:“钞票当心,当心,当心挖包,记牢,买小瓶头的,两瓶。”
阿惠小心地按按口袋。别人家的小人,十来岁,读小学,身边就摸得出十块二十块洋钱了,作孽阿惠长到二十岁,买粒糖吃的经济权也没有。
出了弄堂,就有一爿食品店,阿惠去买了两瓶小瓶装的鲜橘原汁,请营业员用绳子扎一扎,那个姑娘撅起血红的嘴唇,不耐烦地白了阿惠一眼,三下两下扎了一圈,就推给她了。
阿惠捧了两瓶橘子露,到马路对过去等公共汽车。正是下班时间,车子轧煞,阿惠怕瓶子打碎,让了一辆又让一辆,眼看好几辆车过去,车站上仍旧轧满了人。有个小青年看阿惠抱着瓶子可怜兮兮的样子,发了善心,帮她轧上了车,阿惠心里激动得眼泪快要出来了。上了车,手里有物事,不好掏钱买票,动作迟了一点,被售票员挖苦了一句。好容易赶到医院,寻着了乔乔。乔乔听阿惠讲了,拍拍胸脯说:“你放心,我马上就去,包在我身上。黑皮呀,一本正经的,黑皮原本同我们是小弟兄,轧得熟透的。”一边说一边骑了脚踏车走了。
阿惠松了一口气,把橘子露放在乔老先生床头柜上,看老先生要困了,就走了出来。
外面天色已经开始发黑,路灯全亮了。阿惠没有再去乘汽车,从前大街走回去。
前大街开辟夜市场已经好长辰光了,阿惠一次也没有去过。只听明珍讲过,说是热闹得很,一入夜,大街两边排满各种各式的摊子,全是年轻姑娘顶喜欢的物事。
阿惠沿着街面走过去,夜市场果真人山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