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裤裆巷风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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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拆旧民房的招式越来越大了。裤裆巷的居民心里也越来越乱,做什么事体都不定心。这天下午,有几个拆房修路的农民工到裤裆巷来讨开水吃,一号两号敲不开门,寻到三号,进门就是西落第一进鸳鸯厅。碰上张师母热心肠,不光供应开水,贴出茶叶,还搬进凳子请他们坐,不像有些城里人,看见乡下人一身泥土,就弹眼落睛皱眉头,防小偷一样防他们。

“你们晓得不晓得,我们裤裆巷拆不拆?”张师母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打听的机会。

“肯定拆!”一个农民工说,这个人有点像干部,口气老大,好像拆不拆他说了算,“肯定拆,不拆不来事了,这条马路要拓宽到并排可以行四部汽车,两边还有慢车道、人行道,拆两条弄堂拓不开的,裤裆巷肯定要拆。”

张师母又拎热水瓶帮他们加水。

“你们出来做这种生活,长远了?一直是拆房子?”

“长远了,头三年辰光了。一直有生活做,还跟不上,来不及。去年去西园门口,拓停车场,也拆掉两条弄堂,拓出老大一片空场,当时大家讲太大了太大了,太张浪了,拆两条弄堂拆多了,不舍得的。听说官司还打到省里。其实呢,一点也不大,今年去看看,又嫌狭窄了,车子多得不得了,根本轧不进去,车子轧不进停车场,只好停在马路上,排出去几里地,警察忙煞了,一日到夜奔来奔去,喉咙喊到哑,有啥办法,吃胖大海也没有用,总不能叫人家车子停到天上去,早晓得这样,当初拆三条四条弄堂也用得着,这种人工钞票全是冤枉掉的,上头的人根本没有长远打算的……”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这么多车子,真是变世了,变世了,好好的弄堂拆掉,罪过的,作孽的。”乔老先生愤愤不平。

张师母说:“肉痛是蛮肉痛的,不过也没有办法,不拆不来事的……”

乡下人在一边笑,“咕咚咕咚”地喝水,“嗤嗤”地抽烟,小天井里煞是闹猛。

“西园的人还不算多,那天报纸上登出来的,拙政园人还要多呢,人轧人,有什么看头呀,有什么景致呀。要么看看时髦衣裳,上海人顶老三老四,穿得妖形怪状,背只照相机,百十来块国产货,东拍拍西拍拍,假山石头上也要爬上去拍,像只猢狲……”

“门票贵得吓人,一家收五角,里厢有点什么展览,或者爬一座塔,再加二角三角,这种小园林,苏州多来兮,十七八家不止的,最近又开出几家,假使全跑遍,门票野豁豁,我们在西园做生活,就听人家外地人讲,苏州园林甲江南,苏州门票甲天下。闲话讲回来,出来白相的人,总归袋袋里有几个钞票的,多赚他们几票也是活该,要不然来的瘟生人还要多呢,嘿嘿,倘是私家花园,那赚起来要吓煞人了。”

几个乡下人谈得津津有味。

乔老先生说:“原先全是私人花园,顶多辰光有二百五十家呢,小巧玲珑,讲究清静幽雅的,热天水榭里一坐,泡杯碧螺春,看看荷花,听听书,秋凉起来,九曲桥上踱踱,喂喂金鱼,拣几张枫叶,多少雅趣别致,现在全变世了,不像腔了,人轧人,一点意思也没有的……”

张师母又烧了一壶开水拎出来,帮几个农民工加满。

农民工看看小天井,看看这些房子,对张师母说:“你们这里肯定要拆的,你们还不抢先做点手脚?不做白不做!”

“手脚?什么手脚?”张师母压低喉咙问,只怕别人听见。

“咦,你们不懂的,搭出房间来呀,搭棚棚也好的,天井里搭得落尽搭,到辰光要算面积的,稍许打点折扣,合算的。再不弄,通知下来就不许弄了,弄了要加倍罚款的,前头那条弄堂,有几家精刮的,听见风声,轧出苗头,马上动手,结果照样算面积,开心煞了。别人钳也钳不掉的……”

张师母的心思给他们讲得活里活络。

乔老先生听见乡下人在出馊主意,眼睛白翻,像要批评人了,张师母连忙岔开去,问农民工一天赚多少钱。

乡下人狡猾地笑:“有多有少的,不一定的……”

“大概有多少呀?”

“没有大花头的,有限的……”乡下人不肯讲实话,玩滑头,“不及你们城里人一个零头的,做起来苦煞,不像你们城里人,办公室坐坐,电钮揿揿,电风扇吹吹,一个月一两百进账……”

乔老先生“啧”嘴:“哪有这么好的事体,你们出力出汗,城里人也一样做的。你们不要欺瞒我们老人,现在乡下人大发了,一赚一大票,现在的政策,挑挑乡下人,听我儿子讲,现在乡下头,两层头楼房不稀奇的……”

“喔哟哟,你这个老阿爹,讲得活灵活现,像煞真的一样。新政策是挑我们乡下人的,不过政策又不会直接送钞票来的,赚钞票还要自己苦的,你说说乡下人一万两万造房子轻巧来兮,做出来几等几样的辛苦呢。再说,乡下也不是家家发落的,我们屋里是仍旧穷的,不然也不会出来做临时工的……”

“就是么就是么。”其他几个农民工附和,“我们那里还是清汤光水,没有捞着的。我们这种包工生活真家伙的,袋袋里有几张钞票的,不肯出来做的,喏,像他银龙呢,三十岁的人了,女人还没有着落呢,条件不比你们城里小姑娘低的,开出口来全是要黄货的,要足的,洋金的还不稀奇,银龙要赚点钞票回去办喜事呢……”

银龙就是那个顶老茄的,有点像干部的人,想不到他也有这样的苦经。

银龙说:“我们这种生活,苦煞的,像我们包工队,生活重,人手少……”

阿惠突然说:“我去做,你们要不要?”

农民工笑起来:“寻开心了,寻开心了,你们城里小姑娘,去做我们的生活,龌龊煞人的,一天做下来,头发根根里全是灰,嘴巴鼻头里全是泥……”

阿惠看姆妈的面孔。张师母想不到女儿要跟农民工去做,说:“你想得出的,人家讲包工的,全是吃劲生活,你去做什么?”

“也有轻点的妇女家做的事体,敲敲砖头什么的。”银龙看出来阿惠是真心要想去做,换了口气说,“我们那里也有小姑娘的,不过,乡下小姑娘吃惯苦头的,你们吃不消的……”

阿惠想分辩几句,张师母抢到她前面了:“不过我们家阿惠倒也是吃惯苦的,苦得来的,假使有合她做的生活,让她去做几天,现在寻不到二[作在屋里吃白饭,惹别人的眼……”

阿惠顶怕姆妈对外人讲她吃白饭,张师母偏生碰见人就讲。可是她听姆妈同意她去做临时工,惊奇煞了,不相信姆妈的话。其实张师母的话倒是真的,自从上次她回掉了李阿姨,不许阿惠去做小老娘,就感觉到阿惠身上多了一种物事,用轻功夫来反抗老娘,张师母也晓得阿惠这样长期闷在屋里不好,跟农民工去做几日,想做就做,想走就走,没有拘束限制,多少寻几个钞票,姑娘家大了,也要添件把衣裳了。

阿惠从姆妈面孔上看出姆妈真的同意了,马上对银龙说:“让我跟你们去吧,我做得动的,我不要你们照顾的……”

银龙说:“你真的要去就去好了,反正做一天算一天,做不动,嫌苦了,不做也不要紧的。”

“真的?”阿惠开心地问,“要寻什么人批准,你们领导在什么地方?”

乡下人笑起来。

银龙说:“用不着什么领导的,我就是头头,工地上我说了算的,真的,不会给当你上的,要去明朝就可以去,敲砖头,屋里有旧的纱手套带一副就可以了,其他家什我们全有……”

“我今朝就去,马上就跟你们去!”阿惠性急得不得了,她不再看姆妈的面孔,进去拿了一双纱手套出来,这种手套屋里多得是,姆妈经常用来调碗换杯子的,全是阿哥厂里发的。

乡下人又笑起来,说:“你个小姑娘倒挺爽气的,走吧,一淘去吧。”

阿惠跟银龙他们到工地上,一看那种开拓的大气派大场面,心情开朗起来。几个乡下女人都蛮欢喜阿惠,叫她城里妹妹。

阿惠在自己屋里,在小天井里,一向很沉闷的,不多讲一句闲话,不多笑一声,到了这里,同这些乡下人在一起,阿惠变得活络了,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原来也是能说会道的。

这片拓宽工地,很明显的分成两个阵势。东面是农民工,人多势众,肩挑手扒,早出晚归,西面是城建公司的一部推土机,总共两个人做生活,冷冷清清,上午太阳升得老高,晃荡晃荡来,推土机弄半天,开起来,转两圈,熄灭,吃烟休息,单位里有人专程送汽水来,下午来,再转两圈,太阳挂得老高,歇夜了,拍拍屁股开路。这边的农民工眼睛里看得清爽,真是人比人气煞人,做得五筋扛六筋,憋屎憋尿,不及人家推土机屁股头冒一股烟。偏生开推土机的两个工人,抽烟喝汽水,还特为跑到这边来,不晓得是嫌那边冷清,还是存心摆摆派头,显显威风。一面两个人笃悠笃悠,一面一群人汗流浃背,愈加显出两边的不平等来。

阿惠做了不多辰光,就发现农民工憋了口气,暗地里同人家较劲。

开推土机的两个工人,好像晓得这帮乡下人的心思,有心成全他们,愈发地磨洋工,工作时间短,工作效率低,有辰光半天时间推土机只打一个来回,其他辰光,舒舒服服往地上一躺,看乡下人做煞。

可惜,乡下人做煞,也做不过磨洋工磨煞的推土机。推土机一个来回,不晓得要抵乡下人几多肩胛几多手。

阿惠来敲砖头,不光农民工觉得新鲜,那两个工人也稀奇,过来的次数更加多。阿惠虽然算不上怎么好看,但是轧在皮肤黝黑,腰粗腿壮的乡下女人当中,马上显出她的长处。

“喂,你这个小姑娘,哪里来的?”

阿惠只是笑。

“喂,问你呀,你不是乡下人,对不对?你怎么来做这种生活,做煞人的……”

阿惠笑着说:“我本来就是乡下人么,做惯的。”

“瞎说瞎说,看得出的……”

“真的,到底看得出的,你们城里人,到底油水好,日头晒得少,像熟透的水蜜桃,粉嫩粉嫩的,咬一口,水淋淋。不要讲你们小姑娘,你们大男人也是这种腔调,奶油五香豆兮兮,一只腰细得像女人……”农民工也来寻开心,引得阿惠哈哈笑。

有几个乡下人对两个推土机手讲阿惠的事体,那两个人再看阿惠,眼睛里就有点同情,阿惠避开眼睛,她不要别人可怜,她有力气,做得动,自己可以养活自己。

“喂,过来帮我们做小工吧,跟乡下人做不合算的,做死做活做几个小钱?”

阿惠只是笑,不理睬他们,以为他们同她开玩笑。农民工倒当真了,竖起耳朵听他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