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惠看玻璃台板下面压的菜单,大多数是洋名字,酒是什么香槟、白兰地,咖啡自然是雀巢的,还有加知己和不加知己的区别,连点心也全是外国名称。
一眨眼工夫,服务员端上来三只高脚玻璃杯、一只形状古怪的酒瓶,倒出来的酒,红不红黄不黄,颜色不好看。
“今朝开开洋荤,尝尝外国货。”阿侃摆好杯子,“这不是酒,是可乐,美国货,这种可乐,曾经风靡美国的。”
阿惠心情不好,没有心思去品尝美国可乐还是英国可乐,只是呆钝钝地盯牢酒杯看,一句话不讲。
阿侃马上调转了话题:“听乔乔说,你还没有正式工作。就因为没有一张毕业文凭?真是荒唐,莫名其妙,中国有许多事体,就是这样搞僵的,不合理的事体太多了,所以要改革,不改革,社会全要烂掉了。”
阿惠果真有了兴致,很想听阿侃讲。乔乔却笑着对阿惠说:“你听他的,开口改革闭口社会,人家都叫他苏空头的。”转过去又对阿侃说:“你小子,今朝少讲这一套,好吧?”
阿侃笑了,喝了一口可乐,叫阿惠也喝,阿惠喝了一口,咂咂嘴,苦滋滋的,实在没有什么“可乐”的味道的。
阿侃又说:“现在大家讲中国社会三屁股,大象屁股推不动,老虎屁股摸不得,猢狲屁股坐不定……”
阿惠熬不牢笑起来,觉得这个人比乔乔有趣,乔乔同她在一起,从来不讲这种事体的。
“真的,”阿侃不管乔乔怎样嘲笑,还是熬不住要讲,“三屁股,要是能够改掉这三只屁股,事体要好办得多,不相信你们看好了,现在改革的步子煞快,全面打开局面的日脚不会长远的!”阿侃充满信心,好像中国的命运由他掌握。
乔乔说:“你承包的那爿厂,日脚怎么样?牛皮大来兮……”
阿侃果然有点萎了,不过马上又提起精神来:“困难是不小的,就是我讲的三只屁股,办事体不容易啊,样样受限制,一个人,一爿厂是很难甩开的,不过,话讲回来,形势还是乐观的,我们厂……”
乔乔打断他的话:“牛皮还是少吹吹吧,你有本事,喏,帮帮阿惠的忙,帮她介绍工作,怎么样?”
阿侃看看阿惠,阿惠低头不做声,缩在椅子里。阿侃愣了一阵,终于说:“好,阿惠你定心,我帮你想办法,实在不行,就到我们厂来,我们厂我说了算的,不过,我们厂——噢,再说吧,先帮你去找别人联系……”
乔乔也对阿惠说:“你定心吧,阿侃说话算数的,他有花头,有脚路,他答应的事体,不会落空的,虽说我们都喊他‘苏空头’,倒从来不给我们吃空心汤团的。”
阿侃听乔乔给他戴高帽子,愈发起劲儿,说:“两天以后给你回音。”
“两天?”阿惠嘴唇有些抖,“两天?”
阿侃还要讲什么,就听见门口有人吵闹。阿侃和乔乔过去看,是几个乡下人带了两瓶烧酒一包猪头肉要进来借台子喝酒,服务员不许。一方硬要进,一方硬不许,吵起来。服务员看不起乡下人,态度不好:“你们拎拎清,这里是文明场所!”
乡下人说话粗鲁:“狗屁文明场所,你们城里人,面皮上清清爽爽,肚皮里顶龌龊,比我们乡下人龌龊。”
服务员火了:“你嘴巴里清爽点,骂人要罚款的!”
乡下人索性骂娘了:“罚×的款!”
“乡下人不是人啊?只许你们城里人进,不许乡下人进,娘×的规矩!”
“今朝老子定坚要进去,不进不过门!”
阿侃过去劝:“好了好了,不要吵,骂人是不对的——”
乡下人拨开阿侃:“你弹开点,洋腔怪调,城里人全是恶虫水!”
阿侃不动气,笑眯眯说:“话不能这样讲,城里也有好人的……”
乡下人不耐烦:“去去去,城里人,城里人黑心烂肚肠。你们造房子办厂开店,占掉我们的地盘,叫我们到哪里去,你们住新楼房、进新办厂,乐惠惬意,我们触霉头,荡到东荡到西,连碗饭也吃不着了。”
有人插进来说:“你们是郊区的?国家征用土地,总归要收你们做土地工的,怎么会不管呢?”
“土地工,一家收一个,其他人呢,吃西北风啊?”
“土地工,顶苦了,不拿乡下人当人的,顶重顶苦顶龌龊顶危险的生活,土地工做……”
几个乡下人越讲越气,大家听听倒也有道理,现在城市建设发展快,迅速向农村蚕食,几个大的新村建起来,占掉不少农田,郊区农民泥饭碗敲掉了,铁饭碗捧不到,自然要骂人了。
又有人插嘴:“现在你们乡下不是发财了么,城里人有冰箱彩电,你们也有冰箱彩电,城里人吃鸡肉鱼蛋,你们也吃鸡肉鱼蛋,城里人住房子轧煞,你们呢,新房子,三层两层,还不称心,还叫苦叫穷啊?”
乡下人摇头叹气:“你们只看见新楼房造起来,不晓得乡下人苦煞做煞赚几个钞票捏紧了不舍得用,全是为了造房子呀。你晓得我们造一次房子,要用多少,不讲材料要买议价的,工钿野豁豁,告诉你光光大米要吃掉上千斤,猪要杀七八只,香甜点心箩筐来装,海绵头香烟一条一条抛,碰着天气热,汽水啤酒当白开水喝,这种物事,全要钞票买来的,乡下人死挣面子,一次房子造下来,大伤元气,几年还不过魂来……”
大家点头咂嘴,问:“报纸上广播里一直介绍,你们万元户,还有什么千元村、千元乡的。”
“万元户万元户,有是有的,少的,说什么到处全是,骗人的,假老戏的,你们晓得怎样算法的,又不是讲一年净收入的,连房子家当、米囤里的米、田里的青头、圈里棚里的畜生,全算钞票的……”
大家又是点头咂嘴,听听倒蛮有滋味。
阿侃说:“你们可以做其他事体么,为啥要一根绳上吊煞?做生意、跑运输,现在政策开放,允许的,比弄烂泥有赚头……”
乡下人又叹气:“做生意,不容易的,你们以为人人做生意人人发的?咬尿泡!滑头生意滑头生意,做生意要有一套滑头功夫的,我们乡下人,半世人生弄烂泥,弄得一身泥土气,呆木头一根,到城里花花世界,给人家卖掉,不认得回转的,做生意,蚀了老本回去投河上吊吃药水啊!”
大家说:“这倒也不错,毕竟发财的少,不发财的多呢,总共那么点钞票,你赚一票,我必定要亏一票的,不然轧不拢账的。”
乡下人讲了一通,出了气,服务员听了一阵,消了气,破例地让他们进来吃酒。乡下人倒又不好意思了,说辰光不早,下趟进来开洋荤。
阿惠坐在那里一直没有动,她在想自己的心思:工作、上班,想阿侃的话。门口吵吵闹闹她根本没有听清,也不想去听,一直到几个乡下人要走了,阿惠才无意当中发现这几个人正是工地上的那些农民工,阿惠喊了一声,跑过去。
银龙他们看见阿惠也蛮开心,告诉阿惠,他们要回去了,城里寻不着生活做了,回去做什么,心里也没有底,走一步算一步,反正现在也不是饿煞人的辰光了。
阿惠点点头,听银龙问她工作问题有没有着落,阿惠不由自主地看了阿侃一眼,心里好像有一种踏实感,脱口而出说自己工作也快了,有希望了。
银龙几个说:“唉,到底城里人,办法总归比乡下人多。”
阿惠笑了,看看阿侃,也在笑。
银龙他们走了,很可能再也碰不着了,阿惠心里很有点依依不舍。
乔乔看看手表,辰光差不多了,要去等李清,阿惠说:“那我先回去。”
阿侃说:“乔乔,你归你去送李清,我顺路送阿惠回去。”
乔乔好像有点不开心,说:“不,我要同阿惠一淘去等李清的,不然李清又要误会了,那个小姑娘,拎不清的。”
阿侃点点头:“那好,你们去吧,我先走了。”
阿惠张了几次口,想再同阿侃敲定工作的事体,可是阿侃没有再提起,她也不好意思再去缠人家,眼巴巴地看阿侃走了,不由叹了口气。
乔乔晓得阿惠的心思,说:“你用不着担心了,托阿侃的事体不会落空的,不过,顶好由阿侃帮你介绍其他单位,顶好不要到阿侃那爿厂去,阿侃那爿厂——”
乔乔讲到一半,停下来不讲了,阿惠笑笑,她以为乔乔怕她同阿侃接触太多了,其实她怎么会同阿侃怎样呢,她对阿侃只有感激。再说阿侃已经有女朋友了,今年国庆要办大事体了,这是乔乔自己讲的。
舞会结束了,人群涌出来,李清眼睛尖,在人海之中发现了乔乔和阿惠,开心地奔过来,拉牢阿惠的手,说:“哎呀,你后来也跳了?怪不到一直看不着你了,会了吧?对不对,我说学一夜就差不多了,喔哟,跳得热煞了——”李清两颊绯红,头上还冒着热气,看乔乔和阿惠都不做声,又说:“乔乔,你后来有没有进来,我怎么也没有寻着你?”
乔乔说:“走吧,辰光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李清指指阿惠:“她呢,叫她一个人回去?天太晚了。”
乔乔皱皱眉头:“我和她先送你,再一起回去。”
李清马上说:“没有这个道理的,怎么可以叫阿惠送我呢?”
乔乔看她还要哕唆下去,打断她说:“好了,不多烦了,走吧。”
三个人两辆自行车,阿惠坐在乔乔车架子上,她从侧面看李清的面孔,发现李清的侧影比正面好看,看上去更加和善、老实,阿惠心里发誓,再也不跟乔乔出来,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体了。她真心希望李清开心。若是需要,她愿意帮李清的忙,乔乔面上,她可以去劝劝。
夜正在深下去,阿惠却觉得天正在亮起来,她相信天亮的时候,阿侃就会给她带来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