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大家叫起来,好像马上要去裤裆巷实地参观,开开眼界。其实人家惊讶归惊讶,稀奇归稀奇,却没有闲二[夫去看什么裤裆巷里的破房子。
乔老先生有点泄气,停了一歇,又说:“那种房子,啧啧,那种房子,全是有名堂的,有花头的,你们想想看,他们现在要拆了,拆几块破砖头烂瓦,一钱不值了。”
讲到拆迁,大家感兴趣,七张八嘴,闹哄哄,乔老先生失去了一统天下,却不甘心,还要唱主角:“你们评评理,蛮好一条弄堂,虽说名字不好听,裤裆巷,房子是不错的,拆拆一歇歇,拆了就没有了,一样也没有了多么可惜啊!”
“不过,不拆也不是回事体,不拆怎么办?就算人住得下去,房子也撑不下去的……”
“就是么就是么,危险房屋住在里面吓兮兮的,不晓得哪一天塌下来,性命交关的,还是换新公房合算……”
“你不要讲新公房合算,我们家喏,也是拆迁调的新房子,吃大亏的——”
“怎么大亏?”几条声一起响,关心得不得了。
“我们家,本来是一楼一底两间,三十八个平方,房子料作全是一等的,砖木结构,砖头全是青砖,木头全是楠木,门窗还有雕花,只作价我们多少钱?你们猜不着的,只给我们六千块……”
大家面面相觑,心想你两间破屋,给你六千还嫌少?
“新房子呢,分到几何平方?”
“喔哟,不要讲了,气煞人的,就是分一个大户的,三间一厅,那种大户,只有五十多平方,房间一点点小,像豆腐干,不合算的……”
大家又想你三十几平方调公家五十几平方,超过1:1.5的标准,还嫌小……
“分到六层楼,喔哟哟,爬得上气不接下气,屋里一个八十岁的老娘,等于吃官司了,上去下不来,下来上不去。这种新房子,质量蹩脚煞的,造工马虎,一碰下水道堵塞,一碰自来水压不上来,这种日脚真家伙,楼上小人跳脚,隔壁夫妻相骂,听得清清爽爽,真真放个屁也瞒不过相邻……”
其实大家有数的,新公房隔音条件虽然不好,但比起那种木板壁的老式房子,不晓得要好多少,这叫不给你吃葡萄说葡萄甜,给你吃葡萄嫌葡萄酸。
护士长板了面孔进来了,几个小护士一见护士长,互相伸伸舌头,逃走了。护士长对乔老先生说:“你家属呢?今朝你出院,叫你家属去办手续!”
乔老先生气哼哼地叽咕;“不像腔不像腔,赶我走了,赶我走了——哎呀,乔乔!乔乔!”
乔乔早已经走出来了,低了头,就怕碰着李清,可是偏生在大门口碰着了。
李清看见乔乔,心里有点难过,但还是蛮开心的。其实,那天去青年宫跳舞,她心里就明白了。不过李清是个善良的姑娘,装出一副拎不清的样子,好让阿惠不至于太尴尬太难堪。李清虽然是蛮中意乔乔的,但心里还是断了这条线。
李清心里怎么想,乔乔不清爽,碰了面,乔乔僵在那里了。
“乔乔,”李清走上去叫了一声,“好长辰光不看见你了,那天我问杨老师,她说你工作忙煞……”
“她瞎说,我们厂马上关门了,上班混日脚……”乔乔说,一边想今朝应该硬硬头皮同她讲清爽了。
李清看乔乔有点紧张,说:“乔乔,你有什么事体你讲好了,我不会动气的,有话闷在肚皮里难过煞的……”
乔乔僵了一歇终于说:“我姆妈,她帮我作介绍,她不晓得我已经有朋友了……”
李清说:“我晓得了,我看得出,阿惠是个好人,不过你为啥不早点讲,现在倒弄得我不好意思的,你回去同阿惠讲,我不是存心拆她的台脚的,开始我真的不晓得,真的一点不晓得,要是晓得,我不会轧进来的。杨老师同我讲的辰光,说你从来没有轧过女朋友,我是相信杨老师的……”
乔乔听李清这样讲,心里感动,愈加觉得李清为人好,不由叹了一口气。
李清说:“乔乔,我看得出你有心事,不开心,假使是为我的事体,现在你放心吧……”乔乔摇摇头。李清看看乔乔,又说:“是不是你屋里不同意你同阿惠的事体,要不要我去劝劝杨老师……”
乔乔又摇头。他倒不怕姆妈阻止,倒是阿惠的态度他捉摸不透。阿惠最近好像一直在避他,弄得他心里不快活。
李清看乔乔不响,又说:“假使有什么事体要我相帮,你来寻我好了,打电话也可以……”
乔乔点点头,急急忙忙和李清告辞,他不能再在李清面前站下去。走出一段路,他又忍不住回头看,只见李清还呆呆地立在原地,面孔已经看不清了。乔乔心里突然有点发酸,对姆妈的不满又增加了几分。
可怜天下父母心。乔乔、乔杨怨姆妈,杨老师为儿子女儿的事体都操碎了心。眼看着乔杨大学要毕业,研究生考得不理想,希望不大,杨老师要为女儿毕业分配的事体考虑了。虽说当初招生辰光讲清爽,走读生一律分在本市,可是现在什么事体都不能先下保证。工作还是要抢在前面做好,省得临时抱佛脚。
杨老师的计划,因为房子要拆迁,一下子显得急迫了。
吃过早饭,杨老师笑眯眯地敲开了隔壁张家的门。
张师母吃不透,杨老师一本正经上门,是难得的。所以就学她的样,笑眯眯的,不开口。
杨老师等了一歇,只好先开口,夸赞阿惠:“你们家阿惠,真不错,有出息了……”
张师母心里想有出息你也不肯讨她做媳妇,嘴上讲:“杨老师你讲什么呀,阿惠没有花头的,你们家女儿喏,有出息的,大学生……”
杨老师说:“我们乔杨,读书读得越多,人越是难弄……”
张师母心想这句话倒不错,读书人全是难弄的,你杨老师自己也是这样的。
“张师母,我顶眼热你们家几个小人,阿惠这样能干,卫国还要了不起,那天报纸上还介绍他呢……”
报纸上表扬卫国搞发明的事体,已经是陈年老垢了,不过别人随便什么辰光提起来,张师母总归面孔上放光彩,心里乐开花。
“唉,倒是我们家两个小人,不懂事体,伤脑筋的,他们阿爸从来不管他们,全是我一个人操心思的……”
杨老师这几句真心话,张师母倒蛮同情,她自己也是过来人:“杨老师,你两个小人,有啥事体要你操心思?”
杨老师叹口气:“张师母,你不晓得,乔杨马上要毕业了,研究生考不取,毕业分配工作,不晓得到天南海北呢,今年还有不少新疆、西藏、青海的名额。唉,张师母,你想想,一个小姑娘,要是派她一个人到新疆、西藏去,屋里大人不要急煞?”
张师母叫起来:“喔哟,到新疆去,还有啥西藏,吓煞人了,那里的人,听说全吃生的物事,生羊生牛,饿起来活人也要杀来吃的,吓煞人的。乔杨假使分到那地方去,不得了的,不要讲你做娘的,我们隔壁相邻也不舍得的。”
“啊呀,老阿姐,”杨老师居然叫张师母“老阿姐”,张师母汗毛痱子全竖起来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顾怜我们乔杨呢,人说你张师母良心好,真是好良心……”
“喔哟哟,杨老师,这么多年相邻轧下来还不像自己人一样。杨老师,乔杨的事体,你要快点想办法的,等到派下来,你死蟹一只了……”
“是呀是呀……”杨老师支支吾吾,“不过么,不过么,唉唉,张师母……”
张师母看见别人有困难,自己就是英雄了:“杨老师,你有啥事体要我帮忙,你尽管讲好了,我不会推托的,我张师母的为人,全晓得的,热心肠的……”
杨老师点头称是:“张师母,今朝倒是要请你帮个大忙呢,没有你,这桩事体办不成功的。”
张师母一股壮气上来:“你讲!”
“不过么,”杨老师压低嗓音,“这桩事体,不能传出去的,传出去不得了的,不光乔杨触霉头,你张师母也要承当的,你假使肯帮忙,只有你一个人晓得,不可以对旁人讲的,张师母!”
增加神秘感,张师母更加起劲儿:“杨老师,我这张嘴,你不是不晓得,紧煞的,你关照不讲,我不会讲的……”一边保证,一边肚皮里暗好笑,屁股一转马上讲出来,看你杨老师一张正经面孔摆到哪里去。
张师母的嘴巴怎么样,杨老师心里也明白,不过现在情况这样,不靠她没有别的办法,反正也有办法收张师母的骨头,她要是讲出去,对他们张家也没有好处,就说:“乔杨要留在这里,不派到边疆去,要有一个条件,在苏州有男朋友,就可以照顾了,可惜乔杨没有男朋友,小丫头只晓得读书,二十三四岁了,也不动动心思……”杨老师看张师母面孔,讲到男朋友,张师母的面孔自然不好看。杨老师话头一转:“张师母,你家卫民也没有女朋友吧,假使他肯,乔杨愿意同他正式轧朋友的,他们从小一道长大,感情本来蛮好,人大了,怕难为情,我看起来,两个人还是有意思的……”
张师母开始心中一喜,不过马上转过脑筋来,杨老师是过河寻桥,过了河必定拆桥,张师母不上这份当,帮忙不可以白帮的,特别是帮这种人的忙。张师母说:“喔哟,杨老师你不要寻开心了,我家卫民配你们乔杨,不配的,不配的,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杨老师面孔上白一块红一块,这句话是她讲出来的,现在张师母还给她,她只好吃下去:“喔哟张师母,闲话不要讲得这样难听么,你家卫民也不错的,卖相就是一流的,人也蛮老实……”
张师母说:“卫民老实头,凭良心讲,现在外面要寻这样的小青年还不容易……”
“就是呀就是呀,”杨老师连忙搭上话头,“张师母,你做主吧,你假使同意,让两个小人谈谈看——”话里有音,谈谈看,就可以说是朋友对象关系,倘是谈不成,也可以赖掉,张师母也不是猪头三,马上拆迁了,也不晓得两家人家搬到城东城西,到辰光他杨老师要赖皮,张师母不是蚀老本了么?还要奔来奔去寻他们家,张师母这一点要咬紧的:“杨老师,假使两个人谈不成呢?”杨老师正在等这句话,马上说:“只要乔杨分配辰光,有你家卫民这个对象,以后假使谈不成,我保证帮你重新介绍一个,我这句话讲出来算数的,张师母你定心,不会叫你们卫民吃空心汤团的……”
张师母拎得清,晓得后面这几句是当真的,杨老师本来也是这个意思,借卫民用一用,等乔杨分配定当,再帮卫民另外介绍一个,杨老师神通广大,名气又好,认得的人多,介绍个把女朋友不难的。张师母心想这笔生意还是合算的,只要自己说一个谎,儿子就可以轧着一个女朋友,这笔只进不出的交易,为啥不做?当场答应下来。杨老师前脚走,张师母一分钟也不耽搁,马上原原本本贩给全家人听。讲完以后关照一声,不要讲出去,自己也晓得这句话骗骗自己,就像杨老师关照她一样。
桂珍马上叽叽喳喳,批评杨老师做人精刮,说是杨老师要么不惹到她身上,什么辰光惹了她,老根老底全甩出来,剥张面皮下来。卫民闷声不响,不讲反对也不讲同意。乔杨在他心里的分量轻了不少,不过想到乔杨真要是派到新疆、西藏去,就算不到外地,马上要拆迁住房,以后不晓得什么辰光再能见一次,心里一种酸溜溜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