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老先生又住医院了,说是气出来的毛病。
这几天裤裆巷闹猛得不得了,人来人去,量地皮、查房子,往墙头上画红杠杠,在街面上打桩,专门有人挨家挨户上门登记,屋里几个人,住几多平方,公房私房,平房楼房,新房旧房,写得清清爽爽,大家为拆迁忙。乔老先生说他不能眼看着这些败家子拆房子,还是躲开点,眼睛里看不见,心里好过一点。
住医院自然要住中医院。乔老先生相信中医不相信西医,到了钻牛角尖的程度,就像五十年前,大家叫他小乔那辰光他相信西医不相信中医一样的固执。
乔老先生年轻辰光是有维新思想的新派人物,经常看书读报。有一段辰光,报纸上开展一场批评迷信的运动,全是为一个叫许半仙的中医惹起来的。
许半仙原名许阿福,本是苏州城里一个捡垃圾的穷酸瘪三。有一日在垃圾箱里看见一本书,破支落索,龌里龌龊。许阿福识得几个字,看看书名叫什么“百事不求人”,有点稀奇,翻开来看看,倒蛮有意思,有一些民间处方,生什么病吃什么物事,说是万物皆是药,百草能治病,比如头上生秃疮,用楝树果子拌猪油,搽搽就好。比如夜里困不着,弄点酸杏仁熬汤喝,比如胃痛怎样怎样,月经不调如何如何,三百种毛病三百种土方,写得有板有眼,像煞有介事。正巧许阿福那几天中了邪,吹着了歪风,一觉困醒,嘴巴眼睛全歪到边上去了,一张面孔看上去吓人兮兮。虽然面孔标致不好当饭吃,拾垃圾标致面孔也派不上用场,歪嘴斜眼不看先生也不碍事,可是歪了嘴巴馋涎答答滴,斜了眼睛看物事不归光,屋里家小儿子看见这张面孔,夜里困觉做噩梦。许阿福要想看医生,可惜袋袋里摸不出几个铜板,现在白捡着这个“不求人”,翻一翻,寻着了,“歪嘴斜眼,黄鳝血涂在布上贴到歪处拉直。”许阿福死马当活马医,第二日早上到小菜场划鳝丝地方讨点黄鳝血,回转来照样子弄弄,不出两三天,歪嘴校过来,斜眼正过来,一家门稀奇煞了,夺来夺去夺那本书,家主婆要看腰痛,大儿子看脚湿气,小儿子看少年白头,七缠八搅,一家门的毛病倒全看好了。小人出去吹牛,相邻里有疑难杂症,没有铜板看先生的,都来寻。许阿福人穷气派大,有求必应,还分文不收,瞎七搭八看好不少毛病,名气叫出去了,穷朋友淘里帮他出主意,想出个“许半仙”的名字,糊里糊涂开了一爿小医院。医院刚开张辰光,小到什么样子,说出来笑煞人,一问门面一间屋,十来个平方。门前墙壁上涂一方石灰水,写三个红漆字,房里一块白布把房间一拦二,里厢一张铺,半仙先生带家小四个人轧一床,外头一张台子,几张凳子,病人来了,看看舌苔,搭搭脉息,开张处方几个字像蟹爬。这种货色也能做医生发财,真是财神老爷看错人了。许先生号称许半仙,本事不大名气大,开张三个月,许半仙的大名,半爿城叫得响,发落得自己不认得自己了。花园楼房造起来,一个土老鳖,倒要学洋人造洋房,什么德国式,捷克式,尖屋顶,圆屋面,十腔百调,房子越造越多,世界越占越大,小诊所变成大医院。
这种半骗半诈的中医,有人相信,也有人不相信,有知内情的甩出材料揭许半仙的老根老底,新法报纸就开始有人写文章,那辰光西医开始传人中国,不少人吃过中医的苦头,尝了西医的甜头,现身说法,文章越写越多,像炸弹一样朝许半仙投过去。许半仙却是笃定泰山,生意愈发兴隆。报纸的批评适得其反,越是叫大家不要相信,大家偏生要相信,越是叫大家不要上当,心甘情愿上当的人越多。人家心里想,既然这个人根底如此这般,现在能够看好这么多疑难杂症,不是碰到了仙人,必是得了祖传秘方,信得过的。
乔老先生那辰光是毛头小伙子,顶相信新派宣传,只要报纸上讲一声这是新式事物,他必定拥护,瞎崇拜,瞎起劲儿,自然拿西医看得像神仙。一直到后来,结婚生了小人,小人长到七八岁,头颈里胳肢下生出几粒核,又红又痛,发寒热,寻遍全城西医,药片当五香豆吃,屁股上青霉素什么素戳了上百针,小人作得只剩一把骨头一张皮了,摸上去还火辣辣烫。婆媳里商量了,瞒过他,抱了小人去看中医土郎中,天晓得什么名堂,半粒鼻屎大的黑药丸,吃下去立时退寒热,再吃半粒,核头消光。这种事实,小乔不相信也要相信,从此不敢小看中医中药土郎中。随着时问过去,小乔变成老乔,老乔变成乔老先生,他对中医中药越来越迷信。上一次劝相打跌了跟头,明明是西医的事体,他偏生要住中医院。开始人家中医院不收,幸亏杨老师有个学生的家长在中医院工作,开了后门住进去的。哪晓得住进中医院,不问青红皂白,揪住了就要挂三天盐水。乔老先生出个大洋相,一看护士来打针,叫起来::我不看西医,我是看中医的,你们弄错了。人家说,没有错,这里是中医院。乔老先生说,我不缺盐不缺水,我不挂盐水,我是跌了一跤来看看有没有跌伤的。小护士面孔一板,不同他哕唆,随便他杀猪叫杀牛叫,硬劲儿把盐水挂上去。隔壁病床上的病人告诉他,现在凡是住进医院,总归先挂盐水,中医西医一套板,不管生癌生疖,盐水是挂不坏的,好比喂一碗大米粥。乔老先生一跤跟头没有跌出花样经,可是年纪大了,身体各部位难免有别样经,说严重不严重,说轻巧不轻巧,医院碰到这样的病人顶头痛,全面检查,心肺肝脾,肠胃胆囊,验血拍片,A超B超,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体,查出结果之前,又不能叫病人白白困在病床上,碰着乔老先生这样年纪、这种脾气的人,疑心病重,火气大,总归怀疑别人不重视,不负责,所以更加不能让他白等,办法有一个:挂盐水。乔老先生平白无故滴了三天盐水,好像吃了三日官司,困着浑身骨头酸痛,比那一跤跟斗更难受。盐水挂完爬起来,眼泡发肿,手脚发麻,倒像生了一场大毛病。真是想不落,想想这爿世界越变越滑稽了,颠来倒去,混天糊涂,中医院里挂盐水,西医院里吃中药,弄得中不中,西不西,土不土,洋不洋,真是变世。现今外头样样事体变化,没有一样称心的。
乔老先生第二次住医院,倒不是开后门进来的。这几日老先生嘴巴里发苦,到中医院门诊上看看。医生看看他的舌苔,搭搭脉息,就开了住院通知,老先生前次住医院住得吓煞了,这一次学得乖了,先讲好不挂盐水才肯住进去。
住医院不挂盐水不打针,惬惬意意困在床上同病人吹牛,散散心解解厌气,老先生煞是活络,病房里开了说书场。反正同病房的大多毛病不重,属于那种半治疗半休养的病人,本来住医院住得闷煞了,听乔老先生吹牛,比听收音机还好听。
可惜好景不长,乔老先生实在没有什么毛病,不能老是赖在医院不走,人家外头排队等病床住医院。不唱高调,不说五讲四美,就算积积阴德也应该把病床让出来。再说乔老先生的滑稽故事不光吸引病人、家属,连几个一向横眉竖眼的小护士也常常溜过来听,惹得护士长面孔拉到一尺长,更加决心要赶这个老头子出院。
乔老先生住医院,屋里人也怨煞忙煞,医院里的伙食,老先生吃不惯,一日三顿要屋里送去。每日早饭是乔乔的任务,他上班经过中医院,顺路。可是乔乔怕碰到李清,一直赖皮不肯送。今朝早上爸爸妈妈阿姐都有事体,实在抽不出空,他只好硬着头皮进来了,在病区走廊上,他就听见阿爹的声音了:
“……话说巡抚大老爷跌倒在地,一手捂住额骨头,一手捏住裤裆,骂了一句有失身份的粗话,惊魂未定,就听见‘扑哧’一声笑。那笑声好比夜莺唱歌,好比铜锣敲银盘,心里一荡,抬头一看,立时三刻魂飞魄散。大老爷北边人,生在北方,长在北方,官做在北方,虽说屋里大小老婆,丫头使女不少,可惜全是北方女人,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卖相再好,日日相处也看得厌气,处得烟屎臭了。大老爷南巡,出门总归坐轿子,面孔不可以让别人看得去,所以也不大好多看别人,对南边女人的姿色只有耳闻,没有眼见。现在霎时间看见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南边姑娘,只以为是仙女下凡了。其实那个烟花女子,根本算不上顶漂亮的,顶多不过一个二流角色。可是在大老爷眼里,雪白粉嫩的肉头,细苗细苗的身段,活灵活灵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嘴唇,不是天下第一,也必是中国第一。立时三刻想娶得来做小,也不想想自己一张贼秃面孔,年纪可以做人家的阿爹了……”
“嘻嘻……”
“哈哈……”
“嘿嘿……”
病房里的人熬不牢全笑起来。乔老先生一口吴侬软话,地道的老派,不像现今小青年,一开口就听出变腔走调的新派。
“喔哟哟,喔哟哟,不敢当,不敢当。”老先生看见有人帮他倒开水,愈加得意。
“讲呀讲呀!”听的人急叫。
乔老先生卖个关子:“明日请早。”
“不行不行,这段不讲完,今朝不放你过门的!”
“好好,再讲再讲——”乔老先生张开嘴巴刚刚吐出“话说”两个字,看见乔乔进来了,老先生顶要面子,怕孙子出他洋相,不讲了。
一个小护士白了乔乔一眼,对老先生说:“再讲么再讲么……”
乔乔一头大汗,还要赶去上班,根本来不及管阿爹吹牛还是吹马,放下保温瓶就走了。乔老先生松口气。“……话说巡抚大老爷立时三刻要讨那个水灵灵的小女人。转念一想,还不敢立时三刻拍板。屋里大老婆是只雌老虎,男人讨小老婆,要她点了头才可以办。大老爷已经有了三房,讨第二房辰光,雌老虎骂了三日三夜,讨第三房辰光,大老爷挨了两记毛栗子,三房小老婆吃了两记耳光,不过总算正大光明讨进来了。现在再要明媒正娶,恐怕雌老虎要吃人了。不过,心里又掉不落。千想万想,一夜不困,想出办法来,先买下来,这次不带回去,等他回京买一幢房子,再差心腹下人来接。一个烟花女子困梦头里也想不到一笑会笑出这等好福气来,根本不嫌避大老爷的卖相和年纪。烟花女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老爷有钱有势有气派,立时帮苏州丈母娘买了一幢住宅,从茅草棚里接出老丈母娘,带了小老婆,一淘住了一阵,乐不思蜀,差一点误了皇差……”
“后来呢?”
“后来么,后来么,后来就把烟花女子接到北京,丈母娘就在苏州城里享了老福……你们猜那宅房子在什么地方?就在裤裆巷,裤裆巷四号,我们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