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看男人一直气闷账,心里也不适意。也劝他:“阿爸的话也有道理,不要太顶真,这种大事体,自然有人做主,有人决策的……”意思是说,你一个小巴拉子,拆迁不拆迁你讲话是不作数的,不管用的,用不着你这么起劲儿的,不过这种消极落后的闲话,杨老师讲不出口,她从来是讲进步话的,做思想工作,随口一大串一大串,回到屋里也改不了口。
杨老师做事一向把细,可是自从那天去了张师母家,回来以后一直心神不定,有一种失魂落魄般的慌乱,夜里做梦,好像自己的面皮被撕开来剥下来了。话说出口,收不回来,杨老师这几日一直注意张师母的一举一动,观察她有没有把事体讲出去。可是张师母面孔上一点看不出,仍旧同以前一样,见了面,客客气气不多讲一句闲话。
张师母端了矮凳坐到过道里剥毛豆,杨老师也跟了出去,推说屋里老阿公烦,看书看不进去,在张师母身边坐下来。
张师母心里蛮得意,刚刚开口说了一声:“杨老师你难得出来。”就看见三子领了一个人急匆匆跑进来。
三子问张师母:“阿惠呢?在后面?”
张师母点点头。
三子领了方京生到后面纱帽厅花园找阿惠。
方京生一表人才,西装笔挺,派头大来兮,风度好来兮,张师母紧张煞了,顾不上同杨老师绕嘴舌,奔出奔进,跑前跑后。只看见他们同阿惠说得头头是道,张师母急得团团转,又不好插进去,人家要寻的是小姑娘,又不是老太婆。
自从阿惠弄了这个刺绣作场,名气响了,工资寻得大,身价自然高了。张师母帮女儿留心终身大事,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体了,现在同过去比,大不相同了,过去是拉在篮里就是菜,眼门前鼻头下个个好的,吴克柔也好,有房子,三子也好,有钞票,乔乔也好,有花头,现在一个也不在她眼里了。
三子领来个什么人,一进门就奔到阿惠身边,张师母自然要关心。
三子领了方京生,叫了阿惠,叫他们两个人在花园凉亭的石凳上坐下来,自己回屋里泡茶。张师母急急忙忙跟过来。
三子一看张师母这副腔调,心中明白,本来想作弄她的,后来一想,这次是来求阿惠的,得罪了老娘也没有好处。
张师母不等三子开口,抢先问三子领来的什么人。
“我们公司总经理助理。”三子一边泡茶一边回答,一本正经。“总经理助理?大得不得了吧?”“总经理助理倒不算大,不过方京生的爷娘全是大好佬,北京的,中央的大干部,有牌头的。”
张师母看三子的面孔,不像寻开心,问:“那他寻阿惠,有事体?”
“自然有事体。”三子不想同张师母多讲,这种事体给她晓得,十有八九要坏事的,这种老太婆,顶会瞎缠三官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三子端了茶杯,到小花园去了。
三子摆脱了张师母,给方京生和阿惠一人端了一杯茶,坐在边上,不做声。凭良心讲,他是不愿意把方京生带来的。这桩事体,他不想把阿惠牵进去。三子心里也清爽,自己跟方京生做事体,要么不出事体,出起事体来野豁豁的。阿惠好容易谋着一份合适的事体做,做得好也有可能转正,再不要把她拖进去,害她了,可是方京生一定要来。
前几日方京生到裤裆巷三号来寻三子,三子不在家,他无意当中发现了后面小花园里的刺绣作场,进去看了,还和几个绣花姑娘谈了一歇,心思马上活了。正巧那阶段,公司同外商在洽谈另外的业务,闲聊当中,讲到苏绣,外商很感兴趣,当场提出要同方京生做这笔生意,要和阿惠的作场联系,方京生头脑多少灵活,晓得这笔生意倘使做成,决不是小来头,公司正缺资金。他马上向三子讲明白,要三子出力一起去说服阿惠。三子当场回绝,说阿惠不会肯的,阿惠是个胆小的姑娘,不敢做这种事体的,方京生笑起来,拍拍三子的肩膀,说看不出三子还蛮多情的,有了一个小秦,还欢喜阿惠,三子连忙辩解,说从小一道长大,总有点感情的。方京生说你放心,责任包在我身上,出了事体全部我一个人承当,不会碰那小姑娘一根汗毛的。她跟我们合作,只有好处。三子还是支支吾吾.不肯答应,后来方京生有点火了,说三子吃家饭撒野屎,其实做这桩事体公司是不会亏待人家小姑娘的。这句话倒说动了三子,要帮阿惠赚一笔钞票,这倒是个机会,不出事体算额骨头,出了事体,反正方京生承当,不让阿惠做蚀本生意。想到这一层,三子才同意了,把方京生领来寻阿惠,三对六面讲清爽,成功不成功,就看阿惠的态度了。
三子看阿惠不说话,方京生在等她,就笑着说:“来,尝尝,洞庭碧螺春。”方京生也叫阿惠喝茶。阿惠喝了一口,喷喷香。她以前只听别人说起碧螺春,现在尝了,确实不错,就问三子:“多少钱一斤?听说这种茶叶贵煞人的……”
三子说:“这是一级碧螺春,市场上要卖到五十块一斤,我买的这个,喏,方京生帮忙的,优惠价,三十块。”
阿惠想原本三子过日脚一向蛮节俭的,现在吃三十块一斤的茶叶,人家讲三子发洋财,看上去是真的。
方京生对阿惠说:“现在我们国家搞活经济,对外开放,就是要叫老百姓过好日脚,不过好日脚总归有个先来后到,有本事有胆量有脚路的,自然先富起来,胆子小又没有花头的,只好先看别人富了……”
阿惠点点头,心想这个北京人,讲的苏州话,倒蛮地道的,话也讲得有道理,一点不错,就是做的事体有点吓人。
三子也劝阿惠:“阿惠,你是有本事的,你这个绣花作场,假使真的同我们公司合作,你们几个小姑娘有赚头了,现在好处全给他们外贸局捞去了,你们是吃亏的,我们给你们五倍的赚头,怎么样……”方京生朝阿惠笑。阿惠还是不表态,只是抿了嘴巴笑。方京生有点急躁了:“你到底怎样想的,把想法跟我们讲讲么,也不一定要你当场表态,你可以再考虑,过几日也不要紧。不过么,顶好是抓紧时间,时间就是金钱么。”
阿惠终于开了口:“直接同外国人做生意国家允许的?”
三子看看方京生,方京生说:“允许不允许,也要具体事体具体对待的,同样一桩事体,对一部分人是不允许的,对另外一部分人作兴就是允许的……”
阿惠不做声。三子告诉过她,方京生是有脚路的人,有靠山有背景的人,什么事体什么风险他都敢承当。阿惠不明白,假使是犯法的事体呢,不是讲“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么。方京生假使犯了法,怎么办呢?承当还是不承当呢?
这样大的事体,阿惠一个人不敢做主,说要和作场其他人商量,也要同屋里人商量。
方京生说:“这种事,顶好不要让别人晓得,知情人越少越好,成功的把握越大。”
阿惠问:“那么谢丽丽呢,同谢丽丽讲讲总可以吧,办作场就是她发起来的,作场的事体有不少是她出主意的。”
方京生想了想,说:“好吧,你可以同这个人商量一下,听听她的意见。三子,你同她们一起谈,我先走了,结果早点告诉我。”
阿惠连忙去叫谢丽丽,偏巧人不在,去交货了。阿惠一边等谢丽丽一边想心思,心里不踏实。
三子把阿惠叫到自己屋里坐,看阿惠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也不轻松。他是夹在当中的,弄不好两头不讨好。阿惠心里的矛盾,他清爽,钞票啥人不喜欢,阿惠也喜欢,她有了钞票,和三子一样要造房子。这笔钞票,不是寻几个死工资积得下来的。方京生讲得不错,只有到老外身上去赚,中国人这么多,钞票总共这么多,你夺来我抢去,我赚了,你亏了,来来去去实在没有什么大花头,到老外身上想办法,就是大来头的了。
阿惠突然说:“这种事体,犯法的,是不是?三子,你讲……”眼睛盯牢三子不放松。三子讲不出话来。隔了一歇,三子叹口气说:“你假使不情愿,也不会强迫你,我就去同方京生讲——”
“我,答应了!”阿惠打断三子的话,“我跟你们做!”
三子盯了阿惠看,沉默,心里一阵难过。自从跟了方京生,三子明白自己已经变了。钞票人人想要,可是各人走的赚钞票的路子不一样,他这条路子真厉害,会把一个人从头到尾改变过去。真像老人讲吃鸦片一样,吃了一回,想第二回,戒也戒不掉了。哗啦啦的钞票轻轻松松到手,这份诱惑力不比鸦片差,不是一般的人能够抵抗的。他自己是抵抗不住,现在又把阿惠也拉过去。
三子看看阿惠,阿惠说:“作场不是我私人的,是外贸局的,我不可以拆他们的台脚,我自己退出来,再带几个手艺好点的一道出来,其他人让她们仍旧同外贸局联系,你看怎样?”
三子点头,心里乱七八糟,问了一句:“你不同谢丽丽商量了?”
阿惠说:“用不着了,我自己做主。”
三子不敢相信,不久以前,还在屋里被大人骂“吃白饭”、买件汗衫还要请示姆妈的小姑娘,这个见了人难为情兮兮、抿嘴笑的小姑娘,现在变得这样果断。
阿惠回到自己屋里,张师母急忙来问,阿惠说:“你不要问,那个人是个闯祸坯子。”
张师母吓了一跳,说:“那你少同他们来往。”
阿惠好像没有听见,透过北窗朝纱帽厅花园看,刺绣作场的姑娘正在收作家什,准备歇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