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通知下来了,裤裆巷不拆了。又是居民委员会,挨家挨户告诉。通知这种消息,别人不肯来,晓得要被骂山门的,推来推去只有推给居委会。居委会是十样经百样管,好事体轮不着,得罪人的交易,总归叫居委会出面。
这一日正是礼拜日,通知一家,惊动十家八家,一个跳出来,全弄堂人涌出来,比地震还要混乱。伤心的当场骂起来,火气大的骂人,不相信的还在互相打听,盯牢居委干部评理,一时头上,裤裆巷里好像开群众大会,人到得斩齐。
等拆迁搬新房子的人家,狗咬尿泡一场空,实在不甘心,打听来打听去,说是裤裆巷不许拆主要是因为三号这一宅房子,因为三号里厢的纱帽厅啥啥厅,因为什么断命的状元府,有什么断命的价值,越想越恨,都涌到三号来看,到底怎样了不起,平常日脚弄堂里进进出出,也不觉得三号的房子怎么不得了,现在进来看看,除了纱帽厅还有点模样,其他几进几宅,一副破落相,看不出一点点值得保护的名堂,一边看一边在三号里骂人,好像全是三号的住户惹出来的事体。裤裆巷不拆了。裤裆巷一时间变成宝贝了。广播里讲,报纸上登。每天有外人进进出出,寻到三号去看纱帽厅。来看纱帽厅的人,个个对纱帽厅崇拜得不得了,样样物事稀奇。门上雕朵牡丹花也稀奇,窗上系块铜片片也稀奇,墙上凿个洞洞眼也稀奇,地上铺块方砖头也稀奇,啧嘴吐舌,弄得住户家心里暗好笑。
纱帽厅大概是蛮稀奇,中国人来了不算,外国人也来。来外国人,裤裆巷的住家住户就不嘲笑了,大人小人围了外国人看,一点不懂礼貌,跟在外国人屁股后头,外国人走到哪里,大人小人跟到哪里,弄得陪同外国人的中国人板了面孔。外国人倒不动气,你朝他看,他也朝你看,你朝他笑,他也朝你笑,笑起来也同中国人差不多,嘴巴拉开,眼睛眯拢,还同你叽叽咕咕讲话。
外国人来看纱帽厅专门有中国人陪同,还有翻译官。翻泽官的本事顶大了,能把纱帽厅的物事一样一样讲给外国人听,外国人听了,就“噢噢”叫,或者跷起大拇指。裤裆巷的住户看见外国人也对纱帽厅跷大拇指,想来这爿纱帽厅是了不起的了,不知不觉敬重起来,亲戚朋友来,不忘记介绍一番,到单位里上班有机会吹几句,后来纱帽厅拍了电视,在《姑苏之春》节目里放,大家从彩色电视机里看纱帽厅,确实有名堂。
纱帽厅名气响了,纱帽厅前庭小花园也吃香,小花园里有刺绣作场,这种手工绣花生活,外国人顶喜欢了,站在边上看小姑娘绣花,嘴巴里也是“噢噢”叫,大拇指头也忙得不得了。
阿惠和谢丽丽几个人已经决定退出来了,人还没有走,这几日正在教留下来的人学几种难度比较高的针法,只怕她们走了,刺绣作场吃不落细巧生活,那真是拆外贸局的台脚了。
陪同外宾来的女翻译,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嫩相得很,蛮朴素,一点没有那种“高级华人”的气味。可惜她讲的话,外国人听了总归不满意,不是摇头,就是皱眉,弄得女翻译而孔血血红,跑过来问阿惠,问了阿惠,再把过去讲给外国人听。外国人到这地方,听不懂话,像聋子,可是眼睛不瞎,看得出阿惠是内行,索性全涌过来看阿惠做生活。
有几个外国人拿出兑换券要买她们的手绣品,小姑娘眼热煞了,想换,可是被陪同人员和翻译挡住了,外国人不理解,面孔上表示出不满,小姑娘也不开心,不晓得为什么不可以换,人家做生意的,卖砚台,卖笔筒,外国人要买还不是照买照卖?
阿惠在边上看了,心里有点乱。她已经应承了方京生,可是心里吓兮兮的,不晓得前途怎样,总好像有一种闯祸的预感。
正好胡思乱想,卫民在屋里喊她回去。
阿惠回屋里一看,二阿哥凶巴巴地坐在那里,瞪着她。
“你过来!”卫民对阿惠一弹眼睛,“我问你,三子那小子同你讲什么了?”
二阿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阿惠打定主意,一言不发,任凭二阿哥怎样发火。
“你作死!”卫民拍台子踢凳子,“三子那小子,什么名堂,你同他们那种人搞什么勾当?你答应他了?退出外贸局的刺绣作场?作死哟,人家全说你马上可以转正了……”
张师母听见相骂,跑过来,劝儿子:“卫民,你轻点,这种事体,不要叫出去,外面耳朵多……”
卫民瞪姆妈一眼:“你连讲都不敢讲,她倒有胆量做这种事体……”
张师母说:“你不要急,你不要发火么,现在外头,全不搭界了,犯法不犯法,弄不清爽的。老早我也是胆小,吓煞的,阿惠要摆个小摊头也不敢的,现在看看,不搭界的,黄牛贩子也没有人捉,投机倒把也没有人管,现在是叫啥,叫全面开放的。到底是胆大有官做,胆小等屁吃。三子喏,门槛贼精,眼功好,抢在前面捞了一大票了,说是造房子的料作全弄舒齐了,地皮也买好了,只等拣好日脚开工了,早晓得我们当初也跟三子一道做,现在房子也有了,用不着为拆迁不拆迁相骂讨气了。现在呢,去眼热人家吧,人家三楼三底马上要竖起来了……”
卫民说:“我眼热?我眼热?他造八楼八底我也不眼热……”
“你不眼热我眼热,阿惠跟三子做,是我同意的,我做主的,用不着你管……”张师母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完全是因为拆迁不拆迁气出来的。
阿惠坐在旁边一声不响,也不走开。
卫民不同姆妈讲,对阿惠说:“你不要听姆妈的,这种事体做不得的,你假使真的敢去,我,敲断你的脚筋……”
桂珍在里屋听,心里也不适意,大声对卫国说:“你这个人,寿头码子,胆子小煞了,年纪轻轻,一点男人气味也没有,也不睁开眼睛看看现在外头什么日脚了,人家戒指全要买白金的了,你屋里呢,哼哼,十四K的假货还买不起,人倒蛮长蛮大,胆子比芝麻还要小!”
卫民晓得桂珍是讲他的,不理睬,继续教训阿惠:“你现在这样做,已经不错了,找工作六七年,还不及你赚得多呢,你还不称心啊,一个人心思不可以瞎野的,屋里的困难,屋里人自己会解决的,自然会有办法的……”
张师母插上来说:“有办法有办法,办法呢?哼哼,本来要拆迁了,倒是个办法,房子可以解决了,现在花样经又出来,不许拆了,你死蟹一只了,到哪去偷房子啊?阿惠想多赚点钞票,还不是为房子,还不是为你啊……”
卫民眼睛有点发潮,不过仍旧凶巴巴地说:“我的事体,不要你管!”
阿惠回了一句:“我的事体,也不要你管!”
屋里其他人都盯牢卫民看,以为卫民要发憨劲儿敲阿惠的,可是卫民没有跳起来,却低了头萎瘪了,含糊不清地说:“我是不应该管,我是不应当管,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阿惠差一点说:“二阿哥,我听你的。”可是她没有说。
大家闷了一歇,桂珍把卫国推出来:“你个木货,有话当面讲呀,不要在背后叽叽咕咕,你讲呀!”
卫国犹豫了一下,说:“我看么,让阿惠试试也好,中央也讲的,允许犯错误么……”
卫国这句话,倒是真心的,不是被桂珍逼出来的。
卫民见全家几乎都站在他的对面,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对阿惠说:“你定坚要做,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我同你讲清爽,你假使是为我造房子什么的,我宁可到灵岩山去做和尚,也不会用你的钞票……”
“不要瞎说!”张师母急了,“不吉利的触霉头的……”
卫民后面的话给姆妈压下去了,但是想了一想,还是说出来:“阿惠,不出事体顶好,出了事体,我帮你送监饭,啥人叫我是你阿哥呢!”
“呸呸!”张师母也火了,儿子专门拣这种难听的话讲,讲得她眼皮扑扑跳,心里乱糟糟的。
卫民一句话,差点把阿惠眼泪水引出来。阿惠想哭,又怕引得屋里人不开心,二阿哥对她这样好,凭良心讲,她想赚一大笔钞票,可不全是为了二阿哥,可以说主要不是为了二阿哥呀。阿惠感激二阿哥,可是实在不明白二阿哥怎么会这样胆小。大阿哥其实比二阿哥更老实,现在也敢讲几句真心话了,二阿哥怎么反倒变得这样不可理解。阿惠问:“二阿哥,你到底为啥……”
全家人全盯牢上面看,阿惠的疑问也是大家的疑问。
卫民马上说:“不为啥,不为啥,我不放心你……”
阿惠不相信,屋里其他人也不相信,卫民为人虽然比较拘谨,但年纪轻轻,不至于保守到这种程度。
卫民的心思,是不能对屋里人讲的。
阿惠从小是卫民领大的,卫民对阿惠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从来是以保护神的身份跟妹子在一起的。阿惠读高中没有领到毕业证书,卫民不服,到学校去吵过几次,学校领导给他盯得没有办法,只好把不发毕业证书的主要原因告诉卫民。
原来,阿惠刚刚升高中的辰光出过一桩事体,小姑娘因为胆子小,没有敢告诉屋里,所以屋里人一直不晓得。有一个同阿惠很要好的女同学,有一日约阿惠到她亲戚屋里去白相,女同学讲是亲戚特为请她们去的。两个女小人夜里出门心慌,乘错了汽车,摸到亲戚屋里,推进门去,就给几个警察捉牢了,带到公安局。后来才晓得那个女同学的亲戚是个收容诱骗女子卖淫的罪犯。公安局经过了解,发现阿惠和那个女同学确实不知内情,两个人又都不足十六岁,也没有成什么事实,当夜就把她们放了。但是还是把事情通知了校方,在两个人的档案中记载了这桩事体,说是为今后注意她们的言行提供一点历史材料。学校领导对这件事,本来就有两种不同意见,大部分认为这种不成事实的事体不应该进档案,进了档案会影响一个人的终身,可是也有领导认为应该重视这种事,何况这两个女生学习上很糟糕,根本读不进书,精力分散,有必要引起关注,事体一直搁僵了,后来到高三,阿惠偏偏又旷课三个月,就不能不作处理了。
接待卫民的那个校长,是位忠厚长者,对卫民千叮万嘱:这件事不能让阿惠本人知道,顶好也不要告诉屋里其他人,组织上是不会泄露的,一场误会害一个人的一世人生,这样的事体过去也是有的。
卫民晓得了妹子这一段情况,又气又急,恨那些办案人员,把一个姑娘的清白当儿戏,把人家的不幸当饭吃。这件事不能给别人晓得,卫民一个人闷在肚皮里,一直担惊受怕,对阿惠自然管得很严。他很清爽,阿惠要么不出事体,一旦出了什么事体,这份档案就会翻出来,这段历史就会同现实挂上钩,中国很多事体就是这样的。
卫民的苦心,没有人晓得,自然也没有人能够理解他。
卫民有卫民的心思,阿惠有阿惠的心思,卫民的心思不能公开,阿惠的心思也不能公开。
阿惠正在想心思,谢丽丽跑进来叫她了:“快点去,快点去,外国人要拍照,拍纱帽厅,要把我们几个人一起拍进去,快点,他们全等你呢。”
阿惠被谢丽丽连拖带拉过去,拍了几张照片,外国人通过女翻译问阿惠是不是状元的后代,阿惠摇摇头,抿着嘴巴笑笑,一眨看见娟娟在花园里白相,说:“喏,那个小姑娘,是吴状元家的后代,第几代?嘻嘻,我也不清爽,他们屋里..搞不清爽的。”
外国人去抱娟娟,要跟她到状元屋里去看,陪同和翻译商量了一下,问娟娟说:“你屋里有没有大人在?”
娟娟有点紧张,说:“有的,老太太在。”
外国人“噢噢”地叫,有几个学了娟娟讲:“老太太,老太太。”
讲起吴老太太,阿惠想起来了:“老太太是状元第六代的……”
外国人又是“噢噢”叫,定坚要跟过去看。
娟娟看见这么多外国人,要跟她到屋里去,不晓得是坏事还是好事,不敢领路,阿惠说:“我来领,你爸爸假使怪,来怪我好了。”
娟娟笑了,牵了阿惠的手,一蹦一跳往屋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