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唉,”小伙子叹口气说,“我要赶回去上夜班呢……”
“乡办厂的?”
“村办厂。”
“工资多少?”
“喔哟,有限的,一年一千多点,一个月么,划下来没有多少的,一百五十块上下,有限的……”
“那你为啥不出来专门贩大闸蟹,一日一夜就是五十块,一个月……”
“喔哟哟,你当真啊,寻开心了,大闸蟹又不是日日有得捉的,一年当中就这几日有,平常日脚又没有的……”
“大闸蟹没有,鱼啦虾啦,总归一年四季有的,现在市场上水产的价钱不得了,做做这种生意,比你在村办厂合算的……”
“喔哟,看不出你个城里妹妹,倒蛮懂经的,鱼啦虾啦倒是一年到头有的,不过我们村办厂的人全不肯退出来的……”
“为啥?”
“不敢呀,屋里老人也不许的,现在外头的事体啥人吃得准,今朝不晓得明朝的,好容易甩掉烂泥巴,捧着一只铁饭碗,不要自己再作掉,到辰光驼子跌跟头,两头不着落,再回到田里弄烂泥……”
阿惠想笑,又想哭,她自己就是驼子跌跟头。
青年农民见阿惠不是他要找的对象,也不再哕唆,骑上自行车走了。
阿惠突然决定明天去找明珍。
去做服务员,端端盘子,扫扫地,明珍不会拒绝的,她亲口对阿惠许过诺,阿惠要去提醒她。阿惠要从头开始。
阿惠扑r个空。明珍白天不在店里做,她的店白天也开门,可是明珍白天不来,咖啡厅的生意,自然夜里比日里好。问明珍白天在哪里,店里人也讲不清爽,说夜里来总归在的。
明珍的咖啡厅,阿惠来过几次,今朝看上去,感觉不同了,只觉得富丽堂皇,威风显赫,派头超过周围儿家国营店。阿惠站在茶色玻璃前面,不由有点自惭形秽。
夜里阿惠换了一身时髦衣裳,重新梳了头发,又到明珍店里去。
明珍果然在店里,看见阿惠来,好像有点吃惊,还有点紧张。
阿惠开门见山对明珍说:“明珍,我的事体……”
“我晓得了,我全晓得了。”明珍打断阿惠的话头,“你姆妈那天碰着我,告诉我的,真是触霉头……”
阿惠发现明珍讲话辰光面孔上的皱纹显了出来,靠近看,胭脂口红也盖不住的。明珍比老早瘦了不少,屁股也不够“冈萨雷斯屁股”了,穿一件低领羊毛衫。领口拉到胸脯,一根项链挂在头颈里。
明珍看阿惠盯牢自己,有点不自在,干巴巴地笑了笑,继续说:“你真是触霉头的,现在怎么办呢?”
阿惠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所以来寻你,问你讨口饭吃。”
明珍的面孔马上落下来:“阿惠,你寻开心,你问我来讨饭吃,你弄错了……”
阿惠想不到明珍会这样绝情,真想调转屁股走开,可是她忍住了,仍旧笑着说:“你是大老板,不在乎我这一口饭么,当初,你在三子屋里怎么讲的,你忘记了?”
明珍有苦说不出:“嘿,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阿惠,我这地方,你还是不要来……”
阿惠冷笑:“现在你阔了,不认得穷朋友了!”
明珍真的急了,说:“阿惠,你不要把我看得那样,我也不是那种人,我老实告诉你,我店里生意不来事的,有一阵差一点关门了。”
阿惠怎么能相信,前几日她到明珍店里去过,一看屋里那点家当,就看得出明珍的赚头不是小敲小打的。
“你不相信,你帮我算算,我们进的货,有不少是紧俏货,正路上批不到的,走别的门路,雀巢咖啡,一块五一杯,啥人舍得经常来吃,中国人到底还是穷的多呢,轧朋友的对子进来得顶多,可一般也不过一杯咖啡一块奶油鸡蛋糕,能赚他们多少呢?你看看,这点位子,坐不满的,要捞回这点基本建设的本钱就是老生活了。你看对面,还有那边,几家国营的,咖啡三角钱一杯,全是掺的水,算是薄利多销的,我这里……唉,不讲了,你总归不相信的,其实,阿惠,我同你,脚碰脚的,还来什么假老戏呢?”
明珍这番苦经,阿惠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她不明白,既然明珍讲得这样困难,那她是怎么赚得着这么多钞票的呢?
明珍盯了阿惠看了一歇,终于说:“阿惠,你实在要来,就来吧,不过是做日班……”
阿惠说:“我做夜班可以的。”
明珍叹口气:“你不要做夜班,你做日班工钱一样的。”
阿惠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很晚了。她自己屋里和乔家都困觉了,只有吴家,还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市里有关部门免费帮吴家修私房,这几天夜里还在加班加点,大部分修理任务已经提前完成,现在正在忙最后一项,把红漆剥落的门窗、板壁、地板重新上一层漆,弄得一天井的油漆味道。房间里的家当全堆在走廊上,乱七八糟。吴家这一阶段简直像防地震辰光一样混乱。吴老太太七八十岁的人,精神好得不得了,奔出奔进,跑前跑后,看上去年轻了头二十岁。凭良心讲,进吴家门五六十年,她还是第一次为吴家的房子这样操劳呢。
吴圆被屋里人接回来了,说是台湾的大阿哥和老娘舅来,总不见得叫他们到精神病院去看他吧。不管他痴不痴,接回来再说。医院开始不允许,讲这个人毛病不轻,放出去要危害社会的,后来还是市里出了证明,开了后门,才放出来的。
只有吴克柔,仍旧是那副腔调,开心不开心,难过不难过,面孔上看不出的,好像他的面部肌肉不会动的。
阿惠进天井,吴克柔坐在走廊上,借屋里的光看书,弓着背,低着头,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和阿惠打个照面。
阿惠突然发现吴克柔老颜了不少,精神也不好,和老太太的情绪正好相反。
阿惠朝吴克柔点点头:“还没有困啊?”
吴克柔也点点头:“屋里生活没有做完。”
阿惠不想同他多讲什么,刚刚想进自己的小屋,看见吴圆从屋里出来,怒气冲冲责问吴克柔:“我的影集呢?你把我的影集甩到哪里去了?”阿惠差一点笑出来。吴圆的影集,大家全晓得。他有十来本大影集,全是那种顶高级的。十几块钱一本的大型影集,里面所有的照片,全是他花钱买的中外男电影演员的剧照、生活照。一见生人,他就把它们抱出来,让大家欣赏“他”的形象。
倘是吴方和李家人回来,看见了,岂不要笑掉牙?自然是吴克柔藏起来了。可是这是吴圆唯一的精神寄托。以前还有娟娟同他要好,和他一起玩,现在娟娟见了他就害怕,躲得远远的,于是,他唯有这一套影集做伴了。其实刚才他已经上床困了,突然想起上床前没有看一遍照片,爬起来找,才发现影集不见了。
吴圆见吴克柔不理睬他,更恼火,过去推吴克柔:“你还我你还我,你把我的照片还我,那是我二十年的生活经历,大阿哥回来要看的,娘舅回来也要看的,你快点还给我,你不还我?我要报告护士长了!”吴克柔仍旧不理睬他。阿惠家虽然和吴家做了三十年的邻居,可是阿惠不记得吴方,吴方走的时候,阿惠还很小,听吴老太太和姆妈讲,她小时候,吴方顶喜欢她,天天下班回来抱她的。
“你们家大阿叔真的要回来了?”
“还有娘舅。”吴克柔用下巴指指自己的屋里,“你看这样卖力,旧房子变成新房子了,还不是真的……”
吴圆趁吴克柔不备,一把抢走了吴克柔手里的书,开心得哈哈笑。
“你不还我照片,我也不还你书,我把你的书甩到茅屎坑里去……”
吴克柔也不去把书抢回来,仍然不理睬吴圆。
吴圆说:“揩屁股哕,揩屁股哕。”一边把书页一张一张撕下来,撕得很慢,很小心,像在做一件工艺品,一边偷眼看吴克柔。吴克柔还是不动声色。阿惠倒着急了,上去想把书拿过来,吴圆笑嘻嘻躲开去,继续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撕,好像在欣赏那“嗤嗤”的撕2陪声。
吴圆进医院以前,只是经常发呆,或者闲话多,从来是很和善,很文静的,从未有过任何破坏性的行为。所以,大家也从来不怕他,不提防他,有时也不把他看成个精神病患者,只把他当做一个可怜的小孩,大家都愿意照顾他。可是住了半年医院回来,吴圆变了,成天动坏脑筋取闹,有理取闹,无理也取闹。弄得一家老少和隔壁邻居都不太平。都说,这种医院住不得的,那种药,吃不得的,吃不得的。老太太哭出拉呜说还要上电呢。
小人同吴圆寻开心,问他上电怎样上法,吴圆眼睛瞪得滴溜圆,追了小人说:“你要上电?你来来看,你要上电,你来来看!”把小人吓跑了。吴圆还在撕书,很有耐心,撕下来的碎页非常完整,一点缺痕也没有。
阿惠看撕在地上的封面,是一本《园林谈丛》的书。
吴圆撕了好几张纸,见吴克柔不激动也不发火,就停止了撕书,研究了一歇,对吴克柔说:“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是花痴,我看得出你的眼睛,你发痴了,你想人家王老师的妹妹……”
阿惠非常吃惊,吴圆讲话的目的性非常明确,有心要激怒吴克柔,这种思路,清清爽爽,一点也不像精神病人。
吴克柔的面孔果然有点发青,站起来想回屋里去。
吴圆笑嘻嘻地拦住他,不让他走。
“哈哈,你难为情了,你心虚了,你怕了,你想女人,发花痴了,哈哈哈哈……”
吴克柔甩开吴圆的手,吴圆却缠住他不放,阿惠在一边看看,反倒是吴克柔有点可怜兮兮的,就去帮吴克柔的忙,吴圆朝她一弹眼睛:“女人,女人走开点!”
阿惠吓了一跳,退了一步。
吴圆又哈哈大笑:“女人,女人么,你们不要以为我不晓得,那个王老师,你们说她是什么物事,和她妹妹一样呀,也是个骚货呀,卖×货呀!”
阿惠突然面孔发烫,好像吴圆在骂她。她实在弄不懂,吴圆怎么变得这么刻毒。以前的吴圆从来不讲一句粗话的。是什么东西改变了他,是同院的精神病人,还是那些治疗精神病的药物和手段?
阿惠看看吴克柔,吴克柔也看看她,面孔上仍旧看不出什么表情。
吴圆揪住吴克柔:“你听不听,你听不听,你不听,我真的报告护士长了!”
阿惠对吴克柔说:“不来事了,不来事了,他发毛病了,还是送医院吧!”
“老太太不答应,他们也来关照过,台湾来的客人,不能到精神病医院去的……”
阿惠摇摇头。
吴圆看看吴克柔,看看阿惠,突然走到天井里那口井边上,坐在井圈上,屁股在光滑的石井圈上一磨一磨,整个身体一前一后晃动,阿惠几次差一点叫出声,怕他真的摔下去。
吴克柔扭过脸去,不去看吴圆的惊险表演。
吴圆的两条腿一翻,挂到井圈里边去了,人往下一冲——
“哎呀!”
阿惠吓得大叫一声。
吴克柔一下子冲到井边。
吴圆两条腿又回出来,坐在井圈上哈哈大笑。
阿惠皱起眉头。吴圆这样作弄吴克柔,目的性这样明确,精神病人怎么可能有这样清醒的意识?
吴圆终于胜利了,他扔掉那本书,也不再要影集,回屋里去了。
吴克柔捡起书和那些碎页。
阿惠同情地说:“用糨糊粘一粘。”
吴克柔没有应答。
吴圆突然从房门里伸出头来:“你说什么?护士长来了?”
吴克柔终于开口了,和颜悦色地哄他:“你去困吧,明朝大阿叔和舅爹爹回来,你不困觉没有气力陪他们白相的……”
吴圆果真乖乖地退进去了。
吴克柔以前对吴圆从来是讽刺挖苦,不把他当生病的人,现在不同了,好像也有点怕吴圆了。
阿惠见吴克柔重新又开始看那本书,她根本不相信他能看得进去,心想这个人,真是个怪人。
阿惠说了一声:“明朝会。”就进自己小屋了。
阿惠上了床,关灯,躺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一点不想困。过了一阵,她听见吴克柔走到她的门前,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阿惠不敢答应,这个人不晓得有什么花样经。她倒不是怕吃亏,一天井的人家,他要是有什么坏念头,她喊一声,大家都会跑出来的,可是她不愿意吴克柔是那种人,更不愿意惊动大家喊出来,那样一来,到明天传出去,还不晓得说成什么样子呢。她心里怦怦跳,屏住呼吸。吴克柔不等她出声,又说:“我前几日看见有张报纸上,登了一份招聘广告,是个乡办刺绣厂招手绣师傅……”
阿惠心里一跳,仍旧没有做声,等吴克柔的下文。
吴克柔却不再讲话了,听声音好像又回到走廊上去看书了。
阿惠又等了一阵,爬起来,从门缝里望出去,吴克柔果然在那里看书,入神得很,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阿惠重新回到床上,想想吴克柔这个人真滑稽,想想自己碰上的一连串倒霉事体,也真滑稽,再想想,这世界本身也是一个滑稽的世界。
阿惠困着了,一点负担也没有,一夜困到天亮,连梦也没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