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子定在元旦请酒。老早就发来了请帖。大红烫金的请柬,一人一张,派头大来兮,老邻居个个有份,连吴家七岁的娟娟、张家两岁的小囡囡和神经病吴圆也有。
三十块钱送一份礼,一家老少去美美地饱吃一顿,虾仁蹄筋,干贝海参,甲鱼桂鱼,全鸡全鸭,合算的。不过话讲回来,就算是蚀本生意,老邻居也是要去的,这点面子总归要给三子的,要帮三子撑撑台面的。
其实三子根本用不着老邻居相帮撑台面。三子朋友多来兮。三子请了十五桌酒。三家老邻居连老带小总共十四个人,两桌也开不满,又不情愿和不相识的人拼桌,十四个人就挤了一张桌子。三子在得月楼办酒。得月楼里三子也有脚路。一百五十块一桌,老酒饮料外加,说是能吃到外面二百五的货色,大师傅和服务员,三子自然要喂足好处。那一日其他客人一律谢绝,专门为三子服务,弄得那几个想来坐坐得月楼,尝尝苏式菜的外国人,无立身之处,站在一边目瞪口呆,末了反倒跷大拇指叫“肥来一够得”,不晓得是称赞三子有钞票有气派,还是夸奖中国人有志气有能力。他们外国人结婚,拆铺拼床,简单得很,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大的结婚场势,自然要“肥来一够得”了。
裤裆巷三号鸳鸯厅里的住户,全体出动,好像过新年一样,老老小小换了新衣裳,连吴克柔也破例出席。
就是吴圆不好对付,捏了三子发给他的请帖,奔来奔去,硬劲儿要去,骗又骗不过,哄又哄不听,只好带他去,反正吴老太太和吴克柔一左一右夹牢他,只要有一点不对头,马上领他出去。
十四个人,三子专门租了一辆大面包,下午三点半就来接了,先到新房参观。等坐到得月楼吃饭,大家已经饱享了眼福,开始享口福了。
上菜了,拼盘热炒,甜菜点心,色香味,真正是冠三吴的水平。可是这一桌子的人,菜吃在嘴巴里,总好像滋味不足,想来想去,想明白了,眼福享过头了。
三子造三楼三底的房子,大家已经眼热煞,嫉妒煞了,今朝参观了新房,简直有点愤怒了,三子也太……太……太那个了,现今居然容得下这种阔佬。
张师母心想,我老阿公当初名气响透半爿苏州城,派头也没有这样吓人。
吴老太太心想,我们吴家,说起来是状元府,吴宅房子大,房子多,可是自从我进吴家门,也没有看见房间里家当这样耀眼。
乔老先生心想,我老娘当初发解放财,也没有他发得这样便当。
大家愤怒归愤怒,味同嚼蜡归味同嚼蜡,筷子还是像雨点一样落在九寸大盘里,饭桌上除了咂巴咂巴的咀嚼声,只有两个小人咿咿呀呀讲话,别的人都一言不发,很紧张地对付着相当于二百五十块的一百五十块。
这一桌子上胃口顶好的是吴圆。他没有愤怒,不带什么心思,专心一致地品尝“宫灯大玉”、“雪花蟹斗”,品尝“明月扒参”、“凤翼鸡片”……
吴克柔也吃不出什么好滋味,他一直在注意:吴圆的举动,怕他激动了发毛病。吴圆今朝却很争气,一点不动恶作剧的脑筋,不想无理取闹。他有头二十年没有经历过这种正常人的场面了,现在坐在这许多人当中,没有人把他当病人,他心里突然清醒了许多,许多:忘记了的事体,又回想起来了,许多不可理解的事体也弄明白了,连吴克柔也发现身边的吴圆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变化。还有一个食而无味的是阿惠。阿惠看了三子的新房,不是愤怒,而是有点心酸。姆妈讲她一头浓发,命苦,一时间所有种种事体全在眼门前过电影。一盆盆的菜,眼睛一眨就被大家的筷子夹光了,她一点也不觉得。
其实阿惠也不仅仅是心酸,叹自己命苦,阿惠从三子新屋里出来,就觉得心里又多了一点负担,她一时弄不清爽,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而来。
在去得月楼的路上,阿惠突然想起了小秦的眼睛。
小秦同阿惠虽然不是什么深交,但是关系一直不错,小秦和三子轧朋友,经常到三子屋里来白相,和三子的邻居也熟了。阿惠原本就是个不讨人厌的姑娘,她没有值得别人眼热的地方,也没有使别人感到威胁的地方,和小秦自然也蛮谈得拢。
阿惠以前总以为小秦一双眼睛很好看,不花,也不大,但是很有味道,看小秦那双眼睛,就让阿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大冬天,窗外北风呼号的时候,躺进温暖柔软有太阳香的被窝,给人一种安定、舒适的感觉。
可是今天阿惠突然发现小秦的眼睛变了,开过刀,挑成双眼皮,眼睛比以前大得多了,可是在这双大眼睛里再也找不到使她感到安定、舒适的东西了。小秦的眼睛里有了一种阿惠摸不透看不清的东西,好像游移不定,又好像动摇不稳。
汽车开得很慢,下班时间交通拥挤,阿惠头晕,她不喜欢闻汽油味,到得月楼的时候她赶紧下车,差一点作呕。新娘子开始挨桌子敬酒。阿惠他们这一桌按号头是第十四桌。敬到第十四桌,新娘子已经有了九分醉意,面孔通红,眼睛也红了,同站在她边上的新郎官截然相反,三子面孔发白发青,他是酒吃得越多,面孔越白。
新娘子专门到美容厅做了头发,做了新娘美容妆,眉毛描得纤细,眼睛画得老大,嘴唇涂得血红,好像跟以前的小秦不是一个人了。
这一桌的人好容易等到新娘子过来,呼啦啦全站起来,端了酒杯,等新娘请酒。
小秦刚刚要开口,一眼看见对面吴圆咧开嘴对她笑,嘴巴上、面孔上、衣襟上,全是汤汤汁汁,小秦一阵恶心,一阵头晕,差一点跌倒,三子连忙搀住她,对大家说:“对不起,对不起,她有点醉了,刚才十三桌敬过来……”
张师母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面孔落下来,说:“十三桌敬过来,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一桌么……”
大家起哄。
“就是么就是么,不干不过门,干呀干呀干呀……”
“不干就是看不起我们……”
“不干大家不开心的……”
“不干,索陛不要请我们来……”
三子发青发白的面孔更加难看,要代小秦喝,大家又不许,三子有点火冒,被小秦拦住了。“啥人说不干?来,干!”一杯白酒,一口干了,杯底给大家看。一桌子人笑,拍手,叫好,喝酒。站在小秦身边的阿惠晓得小秦不来事了,搀住她说:“我陪你去厕所。”小秦点点头,半倚在阿惠身上走了出来。一到厕所,小秦就呕了出来了。吐了一阵,抬起头来,看看阿惠,不好意思地笑笑。
阿惠也朝她笑笑,刚想问她好点没有,小秦却突然“哇啦”一下哭出来了。
阿惠搀了她,也不劝,让她哭。
小秦哭不够。
三子在外面等得急了,又不愿意叫张师母她们进厕所看,就把娟娟叫过来,让她进去看看。
娟娟跑进厕所,看见小秦在哭,返身要跑出去告诉,被阿惠拉住了。
“娟娟,不要告诉三子叔叔。阿姨不哭了,啊?”
娟娟懂事地点点头。
“你对三子叔叔讲,阿姨肚皮痛,过一歇出去,声音讲响点,让大家全听见……”
娟娟点点头,跑出去。
小秦慢慢地停止了哭泣,拉住阿惠的手,说:“阿惠,不是的……不是的……”
阿惠心想我又没有讲你什么,什么叫“不是的不是的”?
小秦说:“阿惠,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我头痛……”
阿惠想世界上想不通的事体真多呢,我触霉头想不通,你们发大财也想不通。
小秦见阿惠不做声,以为她还记得那件事,怪三子惹她上当了。
“阿惠,我们三子说,对不起你的,真的对不起你,三子讲你有什么要相帮的,叫你不要客气——”
阿惠打断小秦的话:“我没有什么要相帮的。你好点了吧?新娘娘一直不出去,不好的,走吧——”
小秦却不肯走。
“新娘娘,新娘娘……”小秦呆瞪瞪地说,“本来我是想同三子断的,可是断不脆,屋里也定坚要我同三子……”
阿惠说:“三子是好人,你用不着瞎想……”
小秦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是我不懂,我弄不明白,三子的钞票怎么来得这么容易。我听人家讲,暴发户的钞票总归不干净的,有血有泪的,总归是揩了别人或者国家的油的,总归是做了缺德事体的,不然发不起来的。可是三子不是那种人呀,三子不会做缺德事的,三子对我保证过,他没有做过一件缺德事体的……”
阿惠说:“人家没有钞票想钞票,你们有了钞票还要自寻苦恼……”
小秦说:“我总归不踏实,心里发慌的,这种钞票,我宁可——”
“宁可不要?”阿惠反问一句,“捐出去?”
小秦不响了。
阿惠也觉得自己好像有意和小秦作对,存心在制造隔阂。其实小秦的心情她是理解的,可是却很难在她心里引起共鸣,她只是在想小秦那句话,为什么三子的钞票来得那么便当,小秦不明白,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正正经经做工作的人,只能寻几个死工资,过过苦日脚。
小秦自然也觉出阿惠对她的隔膜和疏远,她也不知道,她们永远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亲热了,但小秦还是很想和阿惠说说心里话。
“我一直想,刚刚和三子轧朋友,刚刚和你们认得的辰光,顶有劲的……”
阿惠听得出小秦这句真心话,但她没有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