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老先生原本不是苏州人,是无锡乡下小镇上的,小家人家出生。娘二十三岁守寡,拖大他这么个独养儿子。乔氏娘子虽说是小地方人,心气倒蛮高,为人精刮厉害,一心要儿子出人头地。乔老先生十二岁,娘就把他领到苏州城里投亲,不做乡下人了。亲眷嫌避这门穷亲戚,对乔家母子冷言冷语冷粥冷饭,乔氏娘子一气之下,带了儿子住出去。靠随身带的几件首饰和卖房子的一点钞票,清清苦苦过日脚,供儿子读到高中毕业,那辰光的高中毕业,不得了的事体,水平讲起来,比现今大学生高,名气讲起来,比现今的研究生响。乔氏娘子还想吃辛吃苦供儿子上大学,可惜儿子再也读不进书了,迷上了白相盆景,老娘恨儿子不出息,串通了几个人把盆景“偷”光,想断儿子的白相心思,不晓得儿子这份心思断了,读书心思也断了。后来就到政府衙门里寻了一份工作,抄抄写写,做个小书记员,赚几个钞票,娘两个过日脚,到后来讨女人也是老娘一手操办的。新娘子进门不几天,就嫌阿婆凶,要分开来做人家。老太婆说你们要分你们分,这一间房子我是不让的,你们自己去买房子租房子,我是一钱不贴的。小夫妻只好守老娘过日脚。老太婆凶虽凶,主持家政倒是一把好手,不多几个铜钱,把个小家庭收作得像模像样,小康之家,殷实富户的派头。后来又多出一个孙子乔岩,两个孙女乔空乔韦,屋里日脚仍旧蛮宽裕。临解放辰光,不少在政府里做官、军队里做事的人,白认为对共产党老百姓有罪孽,跟了老蒋逃到台湾去,临走前卖房子,那辰光买卖房子,卖的人心急慌忙,半卖半送,买的人有心捞便宜货,半买半讨,乔氏娘子那一年已经毛七十岁了,头脑却十分清爽,马上拿出最后一笔积蓄,廉价买下一宅国民党军官的小洋楼,里里外外十多间,发了一笔解放财。连一向不和睦的媳妇也佩服老太婆眼力凶,魄力大,对她有了几分敬重。一家六口从一间小屋搬进了一幢洋楼,快活了几年,惬意了几年,想不到五六年公私合营辰光,小洋楼变成剥削来的物事,由公家接管,乔家住房由公家重新安排,住到裤裆巷三号这一进,还要付房租。老婆气伤心,掼倒在床上,再也没有爬起来。乔老先生屁股上有屎,不清爽,也不敢多开口,工作虽然还是做的,不过一直受别人白眼,一听见人家讲“历史问题”心里就发抖。做了一两年就回家休息了。乔家这笔解放财发得真晦气,气杀一个,气伤一个,还连累了小辈。乔岩大学毕业分配在政府机关工作,一句闲话不敢多讲,一个屁不敢乱放,夹了尾巴做人,几十年来始终不吃香,每次运动,总归把他的好婆、阿爸抬出来,批判一回。乔岩老实人,单位里受气,回家不肯讲的,可是乔老先生心里明白,只怪自己拖累了儿子,一直到近几年,乔家才回过气来。乔老先生被推选为居民小组长,也当做一件政治上翻身的大事体,老先生自然要尽力、要起劲儿了。
乔老先生领了袁阿姨,刚刚进吴家的门,胡美英就杀猪一样乱叫,什么青天包公大老爷,什么救苦救难活菩萨,唾沐喷得袁阿姨一面孔。
吴克柔任凭胡美英瞎缠,铁板了面孔不开口,等胡美英吵得喉咙发沙,喊不动了,才阴森森地讲一句:“你们看,这种女人,怎么一淘过日脚?”
“夫妻淘里,”袁阿姨笑眯眯地劝说,“夫妻淘里么——”
“屁个夫妻淘里!”胡美英横戳枪,“屁个夫妻淘里,我同他老早不做夫妻淘里的事体了!不相信你叫他自己讲!”
袁阿姨年纪只四十刚刚出头,做居委会调解主任辰光不长,面皮还蛮薄蛮嫩,听见这种话,有点难为情,不晓得再讲什么。乔老先生咂咂嘴:“哎呀呀哎呀呀,讲闲话文明一点么,现在来帮你调解呀,听好!不要插嘴!”
袁阿姨面孔上虽然好看了一点,却不敢再讲什么夫妻淘里,怕胡美英还有什么更加难听的闲话讲出来,弄得大家难堪,下不落场。心里对胡美英已经有了几分反感和厌恶,开口讲话就不大客气了:“我们是来帮你解决矛盾的,有话好好讲,夫妻矛盾要调解,不调解事体越弄越大,要打离婚法院根据具体情况也会判的。”
乔老先生看看袁阿姨,心想你调解主任这两句话讲得不对了,要给人家板错头的。
果然胡美英跳起来:“好啊好啊,你是来调解矛盾,还是来拆夫妻劝离婚的?你不晓得他个黄眼乌珠畜生一门心思要同我打离婚呀,你这样包庇他,你有女儿想嫁给他呀?”袁阿姨气得面孔血红血红。“胡美英!”乔老先生批评人了,“你不要逞凶,不要瞎缠,袁阿姨的意思,你听不懂?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还说驴肝没滋味,你这个人啊!袁阿姨是叫你们好好过日脚,不要把事体越弄越大,事体弄大了,对大人对小人全没有好处……”
胡美英仍旧一副泼辣腔调:“我要好好过日脚的,他不肯好好过日脚,他要搅!”
吴克柔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们看看,袁阿姨,你看看,这种日脚怎么过得下去……”
袁阿姨的屁股自然坐到吴克柔这边,乔老先生也看出来了,他晓得吴克柔会装腔,怕袁阿姨上当,马上点明:“小吴,你女人这句话是不错的,她是想好好过日脚的,你要搅,搅得屋里大人小人不太平……”
吴克柔恨煞了这个不识头的老物事,真想冲他几句,叫你家孙子也去讨个乡下女人试试看,不过吴克柔几何聪明灵活,他晓得袁阿姨是要紧人物,到法院打离婚,人家先要听听居委会干部的说法,在袁阿姨面前,他一定要装得作孽兮兮,对乔老先生,不必去理睬他。吴克柔对袁阿姨讲:“袁阿姨,不是我黑良心,同这种不讲道理的女人实在没有办法过日脚的,你们不晓得她,大队书记的千金,一向逞凶霸道的,当时我是根本不愿意同她结婚的,没有办法呀,她比我大五岁,人家全讲不相配的,她叫老头子来吓我逼我的,我那辰光年纪小,胆子也小,不敢违抗大队书记的,你们可以到乡下去调查,到知青当中去了解,我不瞎讲的,现在瞎讲也要触犯法律的……”
吴克柔讲得有情有理,袁阿姨听得人情人理,不知不觉点头称是。
胡美英看男人这样装腔作势,袁阿姨又是这样听得进他的话,急得叫起来:“好啊好啊,你们城里人,串好档来吃吃我们乡下人,我告诉你们,我乡下人也不是好吃的,不会让你们称心的,要死一淘死……算什么调解二F部呀,包庇包庇包庇……”
袁阿姨觉得自己已经了解清楚了,没有必要再坐下去听胡美英骂人,浪费辰光,立起来告辞,吴克柔连忙送他们出门,走到门外头,袁阿姨轻声对吴克柔说:“这种情况,法院会考虑的。”
吴克柔心花怒放,面孔上却还是愁眉苦脸的。乔老先生急煞了,等吴克柔回进屋,马上对袁阿姨讲:“不要相信这个小青年,这个人不是好物事,大家晓得他恶在肚皮里的……”
袁阿姨看看乔老先生,说:“乔老伯,辰光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你年纪大了,小青年的事体,弄不清爽的……”
乔老先生自然不服,年纪虽然大,没有什么事体弄不清爽,他还想追上去评个理,袁阿姨对他挥挥手“再会”。
乔老先生气哼哼回屋里,看见张师母掩在墙角落里听吴家的壁脚,等他走过去,张师母已经笑眯眯地端了一只脚桶过来倒洗脚水了。
乔老先生板了面孔走过去,听见张师母在背后叽咕:“这个老不识头,别人家的事体要他瞎起劲儿,有本事管管好自己屋里的事体吧……”
乔老先生晓得张师母在讲乔乔的事体。乔乔前两天偷骑朋友的摩托车,撞翻一家个体户的水果摊,把水果摊一个大姑娘撞得脑袋挂彩,看掉十块钱医药费,赔了二十块水果损失费,还到交警大队挨了一顿训,罚了三十块违章款。
乔老先生想回嘴也回不出来,孙子的事体,他是没有办法的,孙子要拆天只好让他拆天,要钻地也只好让他钻地。
张师母看乔老先生吃了瘪,心里得意了,咧开嘴笑。等乔老先生走到自己家门口,张师母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体,喊住了他:“乔阿爹,你等等,我有话问你呢。”
乔老先生走过来,看张师母神里神经、鬼鬼祟祟的样子,皱皱眉头,问:“啥事体?”
“乔阿爹,”张师母压低声音,凑到乔老先生耳朵上,愈加显得紧张,“昨天夜里,你有没有听到九头鸟叫?”
乔老先生呆了一呆:“九头鸟?什么叫九头鸟?九头鸟是啥物事?”
“你这个人!”张师母说,“点不穿的呆头,九头鸟是骗别人的,就是那个物事叫呀……”
乔老先生顿时醒悟了,也压低了声音,两个耳朵不好的老人,轻声讲话,连讲带做手势:“啊,啊,我晓得,是那个物事叫,我听见的,不光昨天夜里听见,已经听见好几天了,叽里叽里叫,一阵叫过,一阵又来,哎,是像九只鸟一道叫的声音……”
张师母证实了自己的听觉,更加紧张:“啊,啊,乔阿爹,你有没有听见别人讲,那物事叫,不好的,不好的,要出事体的……”
乔老先生不像张师母这样紧张:“那也不见得,我这一世,听到那物事叫好多次了,也不见得每次都要出事体,你不要瞎缠,现在太平盛世,出啥事体?”
“你肯定不晓得,你肯定忘记了,那物事叫,肯定是要出事体的,我现在心里怦怦跳,汗也出来了,我这世人生,活到这辰光,总共听见三次叫,第一次是我年纪轻的辰光,还没有卫国呢,也是夜里听见的,第二天,屋里就天火烧了,烧败了一家好人家,作孽哟。第二次,是二十年前头,那天夜里,前半夜,我在天井里乘风凉,就听见叫,到后半夜就武斗的,就是打得顶厉害的那一夜,动枪动炮的,相门外头河里,水全是红的,后面薛家阿大阿二两个儿子,全是那夜打死的,昨天夜里是第三次听见叫,不晓得要出啥事体呢……”
乔老先生劝她:“你不要紧张,现在的日脚不比那辰光了,不会说变就变的。”
张师母说:“会不会地震呢?”
“你想得出的,你凭什么讲要地震呢?”
张师母想了一歇,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体,有一日早上,我困不着,三点钟就爬起来了,到天井里生煤炉,不留心往后面一看,看见啥,你猜,看见纱帽厅屋顶上蹲了一条龙……”
“你瞎三话四!”乔老先生面孔马上变了颜色,“你瞎三话四!”
张师母指天发誓:“我瞎说我舌头上生疔疮烂煞,我为啥要瞎说呢,那条龙,就是纱帽厅后天井北墙上的那条龙,一模一样的……”
乔老先生动脑筋了,自言自语:“墙龙爬上屋顶,墙龙爬上屋顶,纱帽厅真的要出事体了……”一边对张师母说:“你等等,你等等,我马上来。”
张师母心神不定地等了一歇,乔老先生奔出来了:“哎呀呀,《吴门表隐》上有记载的,咸丰十一年大旱,墙龙上屋,暴雨数日不止,大厅摇撼,士人跪祷之,三日,方复归墙,雨止,大厅稳……”
“你叽叽咕咕讲啥?”张师母听不懂,可是看乔老先生一本正经的面孔,心里急,“什么名堂?”
“你们女人家不懂的,不要出去瞎说,纱帽厅不牢靠了……”
“要塌?”
“我不可以瞎说的,反正不稳的。”
“那么我们这里呢,鸳鸯厅呢?”张师母顶实际,纱帽厅不牢靠,不关她的事。
“不搭界的事体,你不要瞎缠,鸳鸯厅是一般的房子,纱帽厅不同的,纱帽厅不是凡人造起来的,也不是凡人做得了它的主的,你懂不懂?”
张师母似懂非懂,点点头,心思落下来。听见九头鸟叫,触霉头的,幸亏不是自己屋里有事体。
乔老先生心事重重,站在天井里,对了后面纱帽厅黑糊糊的屋顶,呆呆地看。
纱帽厅厅后有一方天井,在两边隔厢当中。天井很小,只有七八张八仙桌大小,却是纱帽厅这座建筑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前园、大厅,各种各式的花样,都是古代能工巧匠的杰作,中国古代劳动人民有能力创造这样的奇迹,古书记载上也可以查到。可是厅后这方小天井的北墙上,有一幅圆形砖雕,却是不可思议的,砖雕看似很普通,一条蛟龙,瞠目探首,正在翻腾的云水之中。照理像这样一幅一般建筑雕刻匠人都能制作出来的砖雕,是不足为奇的。可是历代史书上记载了一桩怪事,说是每到月半逢阴雨,这幅砖雕上的云水便会映出月光,每到这一夜,厅后天井会无月自亮,大厅则无烛自明,隐约还可见北面白浪滚滚,白云飘逸。时人奇之,均以为乃画仙所作,可是,制作这幅砖雕的香山帮匠人,有名有姓,实为凡人。后来就发生了咸丰十一年大旱,这幅砖雕,愈发神奇。另有记载说,厅后有石板覆二井,以压水怪,遇旱启板,墙龙上房,即雨。石板覆盖于井,墙龙复归,雨止。早在多年前,乔老先生就去寻过那两块石板,早已失传,井枯水涸,投满了乱石垃圾。
张师母看见墙龙上房,乔老先生是相信的,张师母不会看什么古书,说谎也不会这么巧,可是,张师母说屋顶上那条龙,和墙上的一模一样,看得清清爽爽,乔老先生就有点怀疑了。早上三点钟,天色很暗,怎么看得清爽,再说墙上那条龙,也已经面目皆非,肢体不全了。
乔老先生曾经读过不少有关苏州风土人情和历史的书,不少书上都写到纱帽厅的这一关节。本来遇旱祷告或启板求雨,是桩好事体,可是,有时并无旱情,也会发大水,那必是有人动了吴宅的土木,特别是动了纱帽厅,故都认为吴宅内部有不可知晓的隐秘。
“文革”兴起来的时候,红卫兵冲进吴宅,拿纱帽厅开刀,幸亏居民委员会的老头老太太拼命相护,才不致损失很大。可是,已经动了土木,不少老人心惊肉跳,等着出大祸事。果然,过了不多久,闹得顶起劲儿的薛家阿大阿二就死了,说是武斗打死的,漂在河里,收尸的时候,看身上却没有枪眼。从这件事情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去糟蹋那条墙龙了。大家的日脚过过也太平起来了,没有出过什么吓人的大事体。
可是,九头鸟又叫了,墙龙又上房顶了。乔老先生心里寒丝丝的,站在天井里,抬头看看满天星斗,听见里厢吴家又传出胡美英声嘶力竭的叫骂声和小人的哭声,乔老先生摇摇头:“不太平哟,不太平哟……”
【1】北宋徽宗皇帝酷好太湖石,敕取太湖灵碧、兹溪诸石,以船运往京城,每十船组成一纲,故叫花石纲。
【2】五周士:清代乾嘉年间苏州著名评弹艺人,曾因御前说书,使乾隆“龙颜大开”,而得赏七品冠带。
【3】五筋扛六筋:亦做“五筋狠狠筋”,憋足劲,吃力的样子。
【4】淘:伙伴儿,结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