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师母关上门走出来,一肚皮气就关在门里厢了。
今朝桂珍厂礼拜,婆媳俩总算有工夫杀杀辣辣吵了一场。这个女人,越来越强横,痰盂里有小人的屎头,就往门口阴沟里一倒,隔壁人家早上开出门来就看见屎,触霉头的,怪起来总是张家怎样,张家怎样,张师母不肯替媳妇顶臭名气,说了她一句,桂珍手指头一直戳到阿婆面孔上。这个女人,不吵不过门,不杀杀辣辣吵一次,别人只当她这个做阿婆的怕儿媳妇呢。
现在吵过闹过,骂得痛快淋漓,杀瘾了。虽说双方不分输赢,肚皮里的气也出得差不多了。桂珍一张嘴实在厉害,人也实在精刮,可惜只会生女儿,生不出儿子,自己吃得胖笃笃,男人养得瘦精精,张师母心里着实气不平。
张师母已经五十八岁的人了,还在帮人家,做走做【1】,寻几个铜钱,屋里开支。上半天倒马桶洗衣裳,下半天帮人家买菜,每天时间排得克克扣扣,一个月赚个五六十块。不过现在的五六十块,啧啧……近阶段来,人越来越吃力,手没有手劲,脚没有脚花,走路老要跌跟头,空了身体还不要紧,拎了马桶跌跤,要给人家骂煞笑煞的,张师母掂掂自己的分量,识相一点,回掉了倒马桶的生活,光光帮人家洗洗衣裳买买菜。
辰光还早,下半天的那档书还没有开场,张师母拎了菜篮,折到居委会里坐一歇。告告桂珍的状,听听有关房子的风头,探探补助费的分配。经常到居委会去哭哭穷叫叫苦,总归是有好处的。
居委会的办公室在纱帽厅东半爿的隔厢,还一隔为两,一半叫少年之家,一半叫老年之家。少年之家总归是冷清清的,一批批的小猢狲,一代比一代野,自己的家都不肯待,还肯到什么少年之家来?要上学堂上幼儿园是没有办法的事体,在里面早上关到下午,受了大半天的规矩,屁股爿发痛脚底痒,闷得七窍出烟,放了夜学,天皇老子大老爷也管不拢了,居委会几个老太老头想收他们的骨头,真是老不识相了,再说你居委会的少年之家算老几,有什么名堂什么花露水?两副跳棋三张花脸,人家小人不稀奇的,现在的小人,白相家什比老法里资本家屋里的小开还要多,不光多,而且高级,女小人有电子琴,有会唱歌会跳舞的电娃娃,男小人是电子机关枪、电动坦克车,全是电子化的,现在的小人,不是什么狼外婆羊妈妈骗得过的了,开出口来海底世界外星人,老太婆老头子听也听不懂。
少年之家空落落,老年之家倒蛮闹猛,天天座无虚席。乔老先生就是常客,一天来两三趟,早上吃茶、吹牛,下午吃茶、听书,开心辰光,自己唱一段,引大家发笑。乔老先生做过公家事体,有退休劳保,一个人尽吃尽用,笃定心思,讨的媳妇讲道理,懂礼貌,模范女人么。张师母顶眼热乔老先生的好日脚。
乔老先生这一档人相信听书,还有一档老太老头相信叉麻将。一间屋里摆开两桌,八个人上台,还有几个坐在边上参谋,骨牌叉得稀里哗啦响。两副麻将倒是笃笃刮刮的货色,不像少年之家两角钱一副的跳棋,是居民人家自愿拿出来借给居委会的。现在的人家不大愿意在自己屋里摆桌头,一般人家贴烟贴茶吃不消,外头捉赌捉得凶,触起霉头来,十张嘴也讲不清。到居委会去白相,双保险,茶水还免费供应。
居委会主任李阿姨不叉麻将也不听书,一个人坐在一张凳子上想心思,看见张师母进来,笑笑,招呼张师母坐。张师母刚刚坐定,一桌上叉麻将的吴老太太叫起来:“你不灵你不灵,你根本不会叉,瞎缠三官经【2】!”
面孔红通通的丁老头尴尬地笑着:“我本来是不会的,我本来是不会的么,你们硬劲拖我来的,你们说三缺一的,我本来还有事体的……”一边说一边立起来要走。
“喔哟嘘,你走了真的三缺一了!”怪他不会白相的吴老太太又不许他走。
“喏,李阿姨不是坐在那里,你叫她来么——”丁老头转移目标。
“我不会的,我不会的。”李阿姨急急忙忙说,又转移目标,“喏,张师母喏,张师母会白相的,张师母会白相的……”
张师母站在那里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心里酸滋滋的。张师母年纪轻的辰光,一双手只要摸到麻将,不白相到大天亮是不肯歇搁的。女人家气派小,不敢大来来,三块两块赌赌白相。张师母要么不上桌,上桌是非赢不可的,都讲她手气好,额骨头高,抢了同她搭档。张师母的老阿公克勤克俭,勤俭治家,一向顶反对赌吃嫖逛,不许自己女人、儿子赌,对儿媳妇白相骨牌,倒是从来不干涉,有辰光还怂恿张师母码子喊得大点,反正一个赢,赢得少不如赢得多。张师母那时年纪轻,白相心思大,怕老阿公不许她白相,赢来的钞票全交给阿公,难得输次把,总归挖出自己私房钱垫进去挣面子。张师母嫁到张家之前,是苏州城里一家大人家的大小姐,身边私房钱不少,一边白相骨牌,一边派小佣人去买香的买甜的,五香牛肉花生米,买来大家吃……想想当初的风光、日脚,张师母现今真是吃老来苦了。上代里,张师母的阿公是开大纱行的,一爿城里,大半个纱行市面由他家撑起来。张师母的阿公张根发会发财会治家,从一个苏北乡下的小瘪三,发到纱行大老板。当年小根发跟了大人逃难进苏州城,日里捡破烂儿夜里困人家屋檐头,小人肚皮里没有油水要吃肉,大人五分钱买个肉包子,挖出馅来当荤腥,张根发就是这样勒紧裤带发家的。到后来,苏州城里提起纱行张老板,个个服帖。张师母嫁过来辰光,正是张家顶盛时期,八抬大轿乘过来。婆家一栋三进住宅,末一进做仓库,当中一进下人住住,做做灶屋厨房杂货间,第一进老夫妻带个独子,再娶进个王大小姐做媳妇。说起来王大小姐的亲生娘是王家出钞票买来的婊子,真正的名门人家是看不上这种人家的小姐的。可是张根发不吃这一套,不管是婊子养的,还是大姑娘养的,只要会做人家会养儿子,嫁妆不少。天好地好一家好人家,偏生独养儿子不争气,吃上了大烟,讨了女人也戒不掉,说是大烟比女人滋味好得多,不肯同王大小姐做夫妻,所以张师母嫁到张家开头几年肚皮一直大不起来,惹得阿婆眼睛白来白去。张师母开头面皮嫩,不好意思讲,过了几年,老吃老做了,又加上老阿公宠她,胆子大起来把事体一讲,三对六面,男人倒也不赖,承认了。老夫妻气伤心,纱行里里外外经济来往一分钱也不让儿子过手,断他的财路,儿子烟瘾上来熬不过,就到仓库里偷纱去卖,换来大烟就躲在仓库里吃,终于闯出大祸来,一场大火烧起来,等张根发从床上跳起来,后面一进已经烧光,延到第二进了,眼看三进屋一块砖头一根桁生也保不牢了,张根发“扑通”跪到第二进前面的天井里,祷告老天,发憨劲儿跪在地上不肯走开,火要是再烧过来,他也不活了,总算保下来一进屋,可是张家气数全尽。卖掉第一进两间屋,一家人轧进顶西面一间,还想东山再起。张师母的男人从此倒戒了大烟,一本正经过日脚了,可惜日脚再也没有好起来。
麻将桌上晓得张师母没有空白相,仍旧拖住不会白相的丁老头,重新开始稀里哗啦。
李阿姨看张师母一张苦兮兮的面孔,劝她:“张师母,做做歇歇,当心老骨头。”
张师母说:“李阿姨啊,你还不清爽我屋里的事体,老来苦的,现在不做,不积几个钞票,到真正做不动辰光,怎么办?”
“做不动你怕儿子不养你,你不用着急的,现在有法的……”
“话是不错,不过儿子也不容易,我问儿子讨,儿子问啥人讨,儿子日脚也不好过的……”
李阿姨要紧相扯开去,已经来不及了,张师母继续说下去:“你想想,吃饭的人多,寻钞票的人少,李阿姨,你随便怎样要帮帮我的,我家阿惠的事体,你要帮帮忙的……”
李阿姨顶怕张师母缠住她问阿惠的工作,只好劝她不要着急,这种情况不是一家两家的事体,老早已经反映上去,上头总归会有说法的。
张师母说:“有名头派下来,第一个就应该轮到我们阿惠了,我们家阿惠等的辰光顶长了。”
李阿姨叹口气,摇摇头:“张师母,居民委员会也不好做主的,你不晓得现在外头的小青年,走起门路来一个比一个精,悬空八只脚,他们也会寻上门去的,上头有名头分配下来,总归点名点姓要啥人啥人,人家门路老早打通了,你们家阿惠,唉唉,老实小囡……”
张师母气哼哼地说:“现今的小青年,全精刮得不得了,比老娘家还要狗皮倒灶【3】,还要厉害,啧啧……”
几个讲山海经的老人发现了共同语言,回过头来,接张师母的话头。
“喔哟喂,现今的小青年,不讲钞票不开口,不见钞票不开颜的,铜钿眼里翻跟头,你想,这爿世界成啥名堂经了!”
“就是么就是么,铜钿银子比亲娘老子亲……”
“你看喏,我家孙女儿,早先屋里进进出出,看见我个老太婆只当看不见,翻翻白眼,近几日面孔变样了,进门一声‘好婆’,出门一声‘再会’,叫得我肉麻兮兮,二角洋钱奶油糖,三角洋钱芝麻饼,不肉痛了,你晓得啥名堂?儿子告诉媳妇,说我还藏了几件黄货【4】,媳妇自然告诉孙女,娘女俩动脑筋想心思来拍我马屁了。”
“喔哟,金好婆,你要捏紧的,不好随便出松的,这点黄货就是你的身价,一日捏在你手里,你的身价一日不会跌下来,哪一日出松,哪一日你老太婆一钱不值……”
“自然,我比你有数,萤火虫吃到肚皮里,清清爽爽,明明亮亮,我是捏牢不放的。”
张师母心里烦,气呼呼地说:“总归是女人不好,儿子本来蛮孝,讨了女人个个会变的……”
“女人不好,男人也贱骨头,怕老婆的多,老法里男人吃着白相全要女眷备舒齐的,汰脚水也要女人端到床门前的,现在是翻天了,男做女工,小人把屎把尿,女人的短裤还要男人汰,不像腔,不像腔……”
“我们这世人生差不多了,千不该万不该,顶不该没有好好教育子孙,现在一批批小的长起来,不晓得他们怎样教育,这桩事体顶大了。前几日报纸上登出来,一对吃屎的爷娘教六岁的女儿到汽车站火车站去骗人说谎讨钞票,你们想想,这还得了,长大了不是强盗便是贼,现在不许有婊子的,要是在老早,肯定是个卖×货……”
大家点头、咂嘴、叹气,有几个讲起啥人家女儿做暗娼吃官司的事体。
张师母没有工夫讲闲话,刚刚要走,李阿姨又喊住她:“张师母,五号里潘家的大女儿,那个顶时髦的小姑娘,同你家阿惠蛮要好的,一直一淘来一淘去的……”
“噢,明珍,潘家的大女儿,顶欢喜着红衣裳的,人么,有点小滑头,不过规矩总算规矩的,我们家阿惠不会同坏小人轧淘的……”
李阿姨摇摇头:“不过现在的小姑娘,表面上是看不出的……”
“你讲潘明珍,你晓得她有啥事体?”
李阿姨不想讲,可是张师母盯得紧,只好含含糊糊说:“那天来寻我,要居委会开证明,说做什么小生意。”
“不上班了?厂里开除了?”
“下班辰光做做,上班照上,两头不落空么。”
“你开的证明?”
“不可以开的,居委会不关账这种事体的,不可以开的,出了事体啥人承担。真是,潘明珍说这种小生意小意思,不管什么证明都可以,生产队证明也可以,只要有一只红的公章,摆摆样子。我是不肯开的,这种小姑娘,心思野豁豁,豁起边来吓煞人的。不开给她,不开心,叽里咕噜……”
“喔哟,明珍不要弄出啥事体来。”张师母心想回去要关照阿惠少同明珍来去。
李阿姨说:“我听明珍的口气,好像是要同你家阿惠合本做什么名堂……”
张师母跳脚了:“你不要听明珍那个小丫头瞎讲,我们家阿惠老老实实,不会做那种事体的,再说阿惠身边没有钞票的,我晓得的……”
李阿姨点点头:“我想也是,不过你多关照你家阿惠,当心点,本分点……”
张师母点头称是,看看辰光差不多了,就走了出来。
下午三点钟,菜市场刚刚开始闹猛。乡下人顶顶头痛这时候的买菜人,家庭妇女、老太婆、大娘子,顶顶疙瘩的人,斤斤计较,在这种人眼皮底下,不要想做一点点手脚。赶早市的人就要爽气得多,急急忙忙买了菜,要去上班的,迟到扣奖金,不合算的。张师母买菜,从来不急,她是帮人家买的,贵的东西从来不要,回去报账面孔上不好看,总归觉得有点什么私皮夹账。乡下人挑来的菜,新鲜是新鲜,惹眼是惹眼,水淋淋、绿碧碧、青生生,可是太贵,还不许拣。公家小菜场菜里尽你拣,尽你淘,只要有胃口,有耐心,矮子里拔长子,总归也能拣出稍许像样一点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