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走出音控室,走到她的跟前。我有点语无伦次,而且左腿不听使唤地出现了类似抽筋的症状,真是莫名其妙。我的眼睛也不敢看她,因为这么近距离的,看她身上的哪个部位都觉得不合适。我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通,中心意思就是,找不到了,真的找不到了,该怎么办?
她一直很沉稳地看着我。我想她是一直很沉稳地看着我的。她的气味和气息告诉了我,那气味和气息一点没有因为这个震动而发生零乱。“没关系。我再录一盘就是。”她说。说完,她转身离去。当她走到大厅门口的时候,就发生了花脸那一声关键性的呼喊:“喂,站住。”她真的就站住了,并做了。一个拗臀、折身、回头的动作。“我们老大喜欢你。”花脸就是以这一句话对我实施了他蓄谋已久的报复。他让我难堪,让我在我喜欢的女人面前出丑,一如我曾经让他难堪,让他在他喜欢的女人面前出丑一样。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笑了。她带着少有的笑容,并扬起手来,那么细微,又是那么美妙地在胸前摇晃了三到五下,再次拗臀、转身,回头离去。我本想关切地问她一句,不影响你晚上跑场子吗?但花脸的那一声喊,打乱了我的一切计划。那时候,我相信小瘦和马东包括花脸本人,都会同意我照着花脸的屁股踢上一脚。但我没踢。我左腿抽筋的症状还没消失,直到晚上。
7
这天晚上,还是在临近尾声的时候,她出现在歌厅,一如往常。
我坐在音控台前的那把帆布折叠椅上,左腿上的一根说不清楚的神经还在做间歇的,也是毫无规律的拉扯和牵动。好像就是以这样的特殊反应来静候她的到来一样。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自己的骆驼抽完了,就抽花脸的良友。花脸的良友是放在我的骆驼旁边的,我怀疑这是他的有意为之,好让我能够很方便地抽他的烟。在她和她丈夫的节目到来的前面,都是一些沉闷乏味的节目,我都懒得去看上一眼。这期间,我们老总进来过一次。我说过,我们老总姓何。何总带着当晚要在我们场子唱歌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歌星走进音控室来,亲手将那歌星的伴奏磁带交到我的手上,万千叮嘱。还将那歌星与我们一个一个做了介绍。北京来的,何总特别强调。小瘦一下就笑出声来。后来小瘦对我说,今天何总看上去很土,没见过世面的一样。我表情严肃地对小瘦说,不是这样,何总肯定是有什么想法。说起来,这小歌星也是模是样的,只是那时候我的注意力完全不可能再被别的什么转移。
她出现在门口并一如往常地转身将绿色的旅行包移交到后面早已准备好的她丈夫的手上,然后穿过人行通道朝音控室走来。我的那只左腿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开始缓解。这意味着她离我越来越近。现在就是这样了,当我等待着的时候,左腿那根说不清楚的神经就会不由自主地牵扯。反而是当她出现了,而且离我越来越近的时候,那种异常的反应才缓解下来。
“你好。”她说。
如同以往她走进音控室一样,将手上拿的那盒磁带放到音控台上离我右手最近的地方。我的余光看见了那只手,也看见了那只被黑色袖筒裹住的手臂,以及手臂内侧黑色T恤下凸兀而出的乳房。所不同的是,她今天多说了一句话。你好,她说。
我抬起头来,并且很莫名其妙地将整个身子从椅子上离开。我站了起来,离她很近。就像下午一样,连她身上的那种气味和气息我都闻到了。但是我的左腿很好,很正常,没有出现那种让人难堪的症状。我觉得这又是一个意外。我自己身体的意外。于是我马上又坐回到椅子上,目光顺着我自己的手臂集中在音控台上。
“不好意思,弄掉了你的磁带。”我带着微笑说。
她放下磁带的那只手此时已缩了回去。缩回去的那只手与另一只手靠在一起,挡在了她的小腹上。
“怪我。是我粗心忘了带走。”她还站在原地。
我找不到适当的话与她说,身子不由自主地又准备从椅子上站起来。但她的手很快地搭过来,用指头在我的肩上点了一下。
“你忙,不打搅了。”她说。
说完,她转身离去。这次,我的眼睛仍然盯住控制台的前方,没去看她离去的背影。
我的徒弟也都没说话。而且,很奇怪的是,他们也没像往常那样去看她的背影。
演出结束后,她没来取她的磁带。她丈夫来的。我早已将磁带从卡座里取出来放在了旁边,他丈夫来的时候,我指了指那磁带,也没看他。他拿了磁带,同样也没说什么就走了。这时候,我透过音控室和舞台之间的玻璃隔断,看见她挂着那只绿色的旅行包站在舞台旁边的一根柱头下,也在朝这边看。这是我们第一次目光相对。虽然有点远,但我确信我看见她的眼睛了。所以,我迅速地将我的眼睛移了开去。我生怕再多看一眼,心中的哀鸣又会弥漫出来。
“老大,去不去吃宵夜?”是小瘦在问。
“去吧。”我说。
我们很快就收拾好了那些电线与插座,走出歌厅。
“老大你看。”花脸拉了一下我的衣袖。
这时,我们正走到歌厅外靠马路的绿化带上。顺着花脸的指引我看过去,不远处的一根灯柱下她和她的丈夫相对而立,旁边是一辆闪着银色光泽的摩托车。我这才知道,他们每晚是骑着摩托车来跑场的。
“他们好像在争吵。”小瘦和花脸不约而同地说。
确实是在争吵。不论从他们的肢体语言到隐约传过来的声音,都确定无疑。
我们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边。
“要不要过去?”马东问。
这个哈儿,真是什么都不懂。
“她走了。”花脸叫了一声。
于是,我看见她将手上的头盔扔向她丈夫,快速地向前面走。她丈夫先是在原地呆了一会,接着骑上摩托车,踩动油门。我们便听见了一阵刺耳的马达声。她丈夫骑在摩托车上,一个突然的启动,消失在马路的尽头。她还在马路上走。“老大。”花脸看着我喊道。
我白了他一眼。我的左腿又开始抽筋了,痛得我一下蹲在了地上。
花脸弯下身来扶我,但他的眼睛却还在朝着她走路的方向看。
“滚开。”我说。
然后我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已经走得很远了,但她的身影依然清晰。
花脸看着我。小瘦却跟着马东将眼睛往天上看。
“不吃了,”我说,“各人回家。”
8
事实上,那天我并没有像口头上说的那样回家。他们也知道我要干什么,立马自己骑了自行车就回家了。花脸还很细心地将我的自行车搬到了歌厅的走廊放着,他是最知道我要干什么的人。我招了一辆出租车。在快要到“太阳皇宫”的时候,我看见了她。我对司机说,拐进慢车道。车拐进了慢车道,我又对司机说,靠近前面那个挂绿色旅行包的女的,慢慢跟着她。司机照我说的那样,慢慢跟着她。出租车在慢车道上滑行。我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看着她,她也很快地就看见了我,而且并不惊讶。她继续挂着旅行包默默地往前走。我也坐在出租车上无声无息地跟着她。已经过了“太阳皇宫”了,倒是旁边的出租车司机沉不住气了。行不行啊,哥们?他说。有点不以为然。我知道他是把我当成马路求爱者了。我没理他。而我和她也还是一句话不说。然后就要过一个十字路口了,出租车停了下来,她也停了下来。在绿灯刚亮的时候,她一转身,拉开车门,就坐进了后座。还是没有说话。旁边的司机朝我比画了一下大拇指,问现在去哪里?我说,去天上人间。
“天上人间”是个小酒吧,在城东,很偏僻的,不常有人在那里喝酒。但我和我的徒弟们常来,看准了这里的清静。和老板也很熟,但从不和老板说话。
那天晚上,我和她在“天上人间”酒吧相对而坐。我自己要了啤酒,给她要了柠檬茶。但她说,她也要啤酒。我说好。我们互相用啤酒杯碰了一下,我喝到半杯的时候,见她一口气喝完了一杯,也只好不歇气地将剩下的半杯喝下去。酒吧的光线有点昏暗。但恰恰是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我才注意到了她眉头与眼角之间的一颗痣。那是一颗豆沙色的痣,是我以前不曾注意到的。那天晚上,对她眉眼间这颗豆沙色的痣的发现,让我有了一种释然。以前就觉得她那一种眼神特别奇怪,那种看人的目光,好像凝聚了某种特殊的分子,有一种让人心慌意乱(左腿抽筋)的魔力。原来是因为那颗豆沙色的痣,是这颗痣在起作用。这是我对自己的一个解释。我对这个解释很满意。因为,自从发现这颗豆沙色的痣以后,我就比较不那么害怕和她的目光对视了。
“你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她问。“给我支烟抽。”
我递了支烟给她,并帮着点上。我看着她抽烟,还是不说话。
“那天那个小孩说你喜欢我,是真的?”她抽烟的动作比较生硬。
“他瞎说的。”我极力否认,但因心虚而口吃。“我是,我是……”
“是什么?”她整个的目光仿佛都变成了豆沙色。
“我是想为朋友完成一个心愿。”我说。
“?”豆沙色的目光变成了一个问号。
“我的徒弟小瘦,他想亲自触摸一下你的乳房。”我说,“是真的,他想得都要哭了。我完全是为了他。”
说完,我就看着她眉眼间那颗豆沙色的痣,静观事态的发展。
她没有发怒,也没有爆笑。她很平静。
“那你愿不愿意帮我打他一顿?”她问这话的时候,语调还是那样平静。
“打小瘦?为什么?”我想,她在内心深处已经被我激怒了。
“不是打你的朋友,是打我的丈夫。”她说话的时候,夹在手指间的烟头挡住了她的嘴唇。
“打你丈夫?那个和你一起跳舞的?”
“是。”
这真是比让我去打小瘦还要不可思议。
“为什么打他?你又为什么要我去打他?”
“别问我,只问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想了一会,提了一个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条件。“我打了他是不是你就会让小瘦摸你的乳房啊?”
“可以这么说。”她那豆沙色的目光更加浓重了。“如何?”
“好吧。”说。
我居然答应了她。
9
我开始考虑,选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以什么方式对她丈夫下手。
我还暂时没把这件事情给我的徒弟们透露。我担心他们不会理解。特别是小瘦,他更不会相信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他。我只好经常地一人坐在那里发呆。徒弟们说,老大的魂没有了,都是那女的勾的。他们其实都知道我那天晚上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他们脑子有问题,但人很聪明。他们把我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很清楚。就因为这样,他们比以往更照顾我,顺从我。我怎么发火骂人,他们都笑嘻嘻的,好像我根本不是在发火骂人,而是在说什么笑话。
她丈夫也一定不知道我正在策划着一个打他的阴谋。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一个契约。就是说,是只有我和她才知道的一个秘密。这一点让我非常的满足。当你和一个人共同保守一个秘密的时候,你和这个人便有了一种超乎寻常的精神契合,或者说情感联系。我为此而快乐。以至于,几乎忘记了要真正去实施这个打人的计划。只有当我和她的目光相遇的一刹那,才会从迷糊中恍然惊醒,重新记起自己的任务。
我设想了好多痛打他丈夫的场景。
我甚至想拿这些设想去征求她的意见。或者叫做分享。但终于还是没有这样做。
有一天,她的丈夫果真被打了,但却不是我打的。
真的不是我。
是小瘦打的。也不是我指使小瘦打的,小瘦根本就不知道我有打她丈夫的计划。是小瘦自发地、出人意料地打的。小瘦是个从不打人的人,是个很腼腆甚至可以说很胆小的人。可他一打人就打了她的丈夫,也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一拳打在她丈夫的右眼上,幸亏她丈夫将头偏了一下,小瘦的拳头往眼眶的上方滑动了一下,落点在眼眶右上角的眉骨,她丈夫的眼球才得以保全。小瘦出拳没有任何先兆。他们在通向洗手间的过道上狭路相逢。他们彼此站下来对视了一下,一句话都没有,小瘦就挥出了拳头。她丈夫刚刚从舞台上下来,也就是他们表演完了当晚的三个规定节目,她丈夫没来得及换衣服,就心急火燎地往洗手间跑。而那时小瘦也按惯例关闭了一下舞台上的灯光,只三秒钟的间隔,就将电闸推了上去。小瘦推上舞台灯光的开关闸后,也是心急火燎地往音控室外跑。跑啥子?我还吼了他一句。解手!他也大吼了一声。于是,小瘦和她的丈夫就这样在去洗手间的过道上狭路相逢了。歌厅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当然会起一点混乱。
就在这样的混乱中,我被一个人拽进了过道后侧一个无人的KTV包间。
“是你?”虽说语气中是惊讶,但实际是在意料之中。她以为我如约完成了任务。
“你怎么不亲自打?”她却这样问我,是我没想到的。
“是小瘦自告奋勇。他,他,他说这样就更有资格摸你一下。”我有点厚颜无耻了。
“呸!”果然,她吐了我一口,拗身出了包间。
我从包间出来的时候,何总已经将事态平息。马东第一个来告诉我,小瘦已经当场被何总开除了。而且宣布扣下小瘦的工资,作为给对方的医药费及其精神损失费。因为是我的手下,我也负连带责任,这是第二天何总书面通知我的。所谓通知其实就是一张罚单,金额空白处是何总亲自填写的:伍佰元(大写)。
也是第二天晚上,我以为她丈夫被打之后她不会来演出了。但是,到临近尾声的那个一贯的时间,她依然出现了。只不过跟在她后面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个新面孔。这男人(严格说应该是个男孩吧)英俊得让全歌厅的女服务员都晕倒了。而我,却莫名地对这个继任者,她的新的舞伴产生了不可抑制的仇恨。
10
这样说吧,我之所以一直没对她丈夫下手,倒不是在计划上有什么问题,而是我对她丈夫没有一点仇恨。真的是这样。,对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我一点也恨不起来。如果现在我在街上碰到她丈夫,我敢保证我肯定认不出来。对于那张毫无特点可言的脸,我确实谈不上有什么印象。他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陪衬。对于她来说,他只是她舞蹈的一个道具。一个活动的柱子,或者一把比其他椅子多一点特殊功能的椅子。再或者,更贴切一些的说法应该是,他是她的一个影子。如影随行。
但是,现在这个男人,这个新的大男孩一般的舞伴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要说他的一举一动甚至已经喧宾夺主地将她当成了自己的舞伴(乃至影子)也是不算过分的。他经常卖弄地甩动他那略带卷曲的长发和一张灿烂得发腻的笑脸。他居然没有穿那种拉丁舞中男伴通常要穿的黑色燕尾服。这个傻逼,他把自己打扮得像《天鹅湖》里的那个王子。他真的是穿着王子穿的那种白色紧身舞裤,健硕的大腿之间很显眼地鼓起那个“王子包”。真是可笑。
如果她这时候来要求我,像之前要求我打她丈夫一样,将这个新的舞伴痛打一顿,我会毫不犹豫就接受任务的,并且不附加任何条件。并且,她不提要求我也有打他一顿的冲动。真的,我想打他一顿,实现我之前设想在她丈夫身上的那些没来得及实现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