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是找了个机会,在她来音控室交磁带的时候截住了她。我把那张罚单给她看。我一句话也没有,只等她怎么说。她看了一眼罚单,笑了笑,就塞了500元现钞在我手上,好像她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我却毫无准备,傻傻的就将钱接住了。我就那样狼狈地拿着那叠钞票看着她地背影离去。我的徒弟们到了这个时候便不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们(其实就是花脸和马东,这时候已经没有小瘦了)要我说出真相。我也只好将真相全盘托出。
“原来是这样。”花脸说。
真是好兄弟,他没有一点要嘲笑我的意思,而是开始帮我出主意。我说主意你就不用出了,我多得是,以前准备打她丈夫的时候有过好多设想,现在随便用上一个就足够那小子消受的了。他听我这样说便哈哈大笑。马东也跟着一起傻笑。
“那我能帮你做点什么?”花脸笑过之后以很严肃的表情问道。
“那我能帮你做点什么?”马东也这样问,表情看上去却不那么严肃。
我想了想,说:“你们帮不了什么。”说完我也哈哈大笑。
“但是这钱你得还给她。”花脸说。他的表情还是像一个作战参谋那么严肃。“得还给她。”马东也说。“为什么?”我故意脸朝向马东问。马东嘿嘿一笑。“我也不知道啊。是他说的。”他指了指花脸。
“为什么?”我又问花脸。
“你不还她你就没有打他的理由。”花脸说。
“要什么理由?我想打他,我高兴。”我说。
“但是小瘦的愿望呢?”
我已经听出花脸的语气中有了些许责备。“谁去帮他(小瘦)实现(摸一下的愿望)?”这后一句话他没说,但我是听出来了。花脸的意思(逻辑)其实很简单,如果我把钱还给她,就意味着我并没有接受她的补偿,那么,我们之间的那个合约仍然成立,即我打了她的丈夫,她应该兑现让小瘦摸一下的承诺。即使她以不是我亲手打的为借口拒绝践约,我也可以亲手将她现在的这个舞伴打一顿。很显然,在这个合约中,打她的丈夫和打现在这个舞伴根本上是一回事。因此,她没有理由在我打了她现在这个舞伴之后仍然拒绝小瘦。不过,前提是,我先得把钱还给她。
“好吧,我还。”我对花脸说。
11
我这人的缺点我自己最清楚,那就是多愁善感。这直接导致我的左腿最近又开始频频抽筋。我发现她这个女人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所以,我不可思议的多愁善感也很正常。我要找机会再把她约到天上人间,跟她摊牌。把钱还给她就是我要出的第一张牌。
那次她给了我500元钱后,她就不来音控室送伴奏磁带了,而是由演出部的一个女孩帮着送来。这显然是故意在回避我。我左腿抽筋得厉害。但我还是打起精神,决定主动出击。演出临近尾声的时候,我给两个徒弟交待了一下,就出了音控室。我埋伏在歌厅大门口的一棵梧桐树下。所谓埋伏其实就是在梧桐树下站着。梧桐树的树叶阔大,在树下形成了一个浓浓的阴影,很方便藏身。我不知道她怎样到来。以前她跟她丈夫一起是骑着摩托车来,现在那个大男孩是不是也骑摩托车?或者,他们根本就是分开来?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她和那个男孩一起来,我就先当着她的面将那男孩揍一顿,然后约她去天上人间摊牌。有点先斩后奏的味道。如果他们是分开来,我就先约了她摊牌,然后再按计划揍那个男孩。这也顺理成章。总之,我把一切都设想得很周密了。
门口的三个保安不知道我站在树下要于什么,已经看了我好几眼了。我为了不让人家感到奇怪,就走过去给他们一人散了一支烟。我还向他们借火,把自己的一支烟也点上。然后,我又退回到树阴底下。果然,他们就不再看我了。
我还没把烟吸完,她就来了。不出所料(我两种设想中的一种),她一个人来的,骑的摩托车。是她丈夫曾经骑的那一辆,原来她也会骑摩托车。她熄了火,推摩托车往门口过来。我也从梧桐树下走了出来。嘿,我喊了一声。喊声把她吓了一跳。这次,我没等她说什么,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们去天上人间。也许是当时我的样子挺凶吧,她那天的表情有点怯怯的。我还要演出,她说。去天上人间,我不由分说,并抓住了摩托车的手把。她一下松开手,让我差点被陡然倾斜的摩托车撞倒。我的狼狈相使她放松下来。你会骑?她那豆沙色的眼光又浓浓地罩住了我。我不会,我只好说。但我们可以打出租车去,像上次一样。她冷冷一笑,上次是便宜了你。说完,就从我手上抓过摩托车,一拗身子,很敏捷地骑了上去。上来啊,她说。刚才那怯怯的声音早已如昙花一现。现在的语气,倒像是在命令我了。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抬起右腿,跨上了后座。就在她轰动油门的时候,那个大男孩到了。他也是骑摩托车来的。在距离我们两米多的地方,他做了一个很刺耳的急刹车。然后,人和车都定在那里。我在想,是不是要按设想的那样,先下去揍他一顿?说实话,事到临头我倒有点矛盾起来。好在,根本不容我有时间多想,她就一松刹车,真是如离弦的箭一样,摩托车托着她和我飞驰上了马路。
12
这是一款雅马哈SRZ150型闪着暗蓝光泽的摩托车,生产日期大约在1982年和1986年之间,为重庆建设厂从日本首次引进的车型,也是国内最早的运动型摩托车,中国名字叫“劲豹”。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我酷爱机械和修理,朋友中自然少不了一些车迷。而这款车虽说老式,但它的确很有名,可以说是深入人心,朋友谈论得也比较多。我还能说出我正骑着的这辆摩托车的漆水是改造过了的。因为这款SRZ150有黑色、黑金色、鲜红色,甚至反光浅灰色,但就是没出产过银色。这银色一定是车主后来改涂上去的。这车马力很大,发动机是老牌的,工况不错,排气声也够浑厚。坐在上面的感觉像在飞。我迫不得已要将双手环抱在她的腰上。
在这样的速度中,我一点不敢胡思乱想。我甚至暂时地脱离了现实,不把她当作一个女人,只当作是摩托车的一部分,否则,这样从后面拥抱着她,不是很要命吗?
“你在想什么?”真是,她居然在此时微微回过头来和我说话。
摩托车在这一瞬间就冲过了新南门大桥,然后倾斜着以一个弧线的轨迹,驶上了滨江路。正是车稀人少的午夜,车速超出了我的想像。风很大。她的说话声从前面传来,擦过我的耳边,随即在我的脑后消逝而去。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刚一开口说话,一股风就灌进了我的嘴里。
我的确不知道她究竟要带我去哪里。我们飞速前往的方向明显的已经不是我想去的天上人间,那是在城东。而我们现在是往西在跑。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不停地这样问她,但这些问话都从我自己的脑后消逝了。
“你怕了吗?”
我听见了她的笑声。是的,我真的是开始害怕了。我们会不会在前方某个不可预知的地点同归于尽?
“我要把钱还给你。”我大声喊道。
但她似乎并没听清楚我在说什么。她已经疯了,我当时就这样认为。
“你想到过死亡吗?”她又回过头来,声音擦过耳边,向后飘去。
“你疯了?别回头,看前面!”我开始叫喊。
我再怎么大声,都是一出口就被迎面的风折打回来,飞一样地消逝在我的脑后,根本冲抵不到她的耳朵。我将身体往前压下去,企图用我的嘴去贴近她的耳朵,却被她的头盔挡住,一点用处也没有。完了。我想今晚是非出事不可了。我这样一想,反而就平静下来。此时不管她说什么,我是打定主意不再说一句话。我环抱在她腰上的双手这时候也感到了一股温暖。她的整个后背其实都是温暖的。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因为紧张,因为对速度的不适,才没有感觉到。现在我感觉到了。我的左腿也完全地放松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它要再抽筋也是不可能的。
那就这样一直紧贴在她的身上,去哪里都无所谓了,就算摔死也罢。我这样想。
13
“喂,你准备好了吗?我要带你去了。”她在电话那一头说。
就是那个走来问我“1992年你最想回忆什么”的女孩。她说过要带我去一个地方,看“现在的舞蹈”。
“我不知道。要准备什么呢?”我问。
“怎么这么木?准备好了吗,这仅仅是我的一个习惯用语,没有实质意义的。你放心,什么都不用准备。鞋带系好了吧?哈哈,那就没问题了。你赶快出门吧。”
“你在哪里?”
“你楼下啊。这么近听不出来?”
那地方在城南,靠近一座庞大的立交桥,是一个叫“红色年代”的跳舞场。也就是那种可以蹦迪的大型酒廊。她说的“现在的舞蹈”,难道就是蹦迪?
“就是蹦迪,是吗?”我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喊道。我们坐在舞场内圈的吧凳上。她要了一罐可乐,替我要了一罐啤酒。震撼的音乐声让我体内这颗35岁的心脏有点承受不了。烟雾也很大。白色的烟雾在忽红忽黑的灯光里穿梭,也刺激着我的泪腺,想掉眼泪。一个胖胖的光头男人站在音控间里,挥动双手,并对着麦克风高喊:“你们飞了吗?”飞了吗,飞了吗……环绕声响彻大厅。“飞了!”大厅里那些同样高举双手在晃动着的人影齐声应答。音乐便伴着这个如痴如醉的人潮做着无穷乃至无序的变幻,真的要飞起来才追得上它变幻的轨迹。它们并非二首完整的乐曲,而是由无数乐曲的片段连缀而成,也就是人为地对若干唱片进行现场剪辑和操控,在此基础上形成一种新的声音组合。眼下,这种奇妙的声音组合就出自那个光头胖男人之手。他就是DJ,音乐魔法师,“飞”的驾驶者。
“我不喜欢这地方。我老了。”我说。
“这是锐舞。现在的舞蹈。傻瓜。”她摇晃着脑袋说。
锐舞?现在的舞蹈?我是傻瓜?呵呵,也许吧,也许就是这样。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但是,我对身边这个女孩却有不同的看法。我觉得她很好玩。她不停摇头的目的,就是要让头发一次又一次地拍打在自己的脸上。她一定觉得头发拍打在脸上很好玩,很舒服。她如果这样去认为,那就是对的,十分正确的。因为这也正是我觉得她很好玩的地方。
“我老了。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一再这样对她说。
她并不理会我在说什么,只顾自己摇晃着脑袋。我说话的时候,她就一边摇晃脑袋一边看着我笑。我不说话了,她也就闭上眼睛,闭上眼睛继续摇晃。
但是,她却解释不了什么是“锐舞”。就像我解释不了什么是“1992年的舞蹈”一样。
14
“嘿,我带你去的这个地方如何?”
“我不喜欢。太吵闹。你很喜欢吗?好像那里面都是你这般大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