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米歇尔·图尼埃
“它就在那里!就是那里,你看嘛,在特里尼达岛的海面上,北纬9度22分。不会错!”
醉鬼一边说,一边拿他那污黑的手指点着一张残缺小全的沾满油污的地图。他神情激动,语气肯定,翻来复去地这么说,每说一次都引起围在我们桌子周围的渔民和码头工人一阵哄笑。
人们都认得他。他是享有特殊待遇的人。他简直成了本地传说中的人物了。我们叫他来和我们一起喝酒,是想听他声音沙哑地讲一点他的故事。他的遭遇是真正的冒险故事,同时也是很惨的,情况通常都是这样。
在海上不知有多少人一去不返。四十年前,他也在海上失踪。人家把他和同他在一起的其他船员的姓名都在教堂里登记了。后来也就把他忘掉了。
不想二十二年过去,他蓬首垢面、胡子拉碴、野里野气地又出现,还带回来一个黑人。人家还不至于认不出他来。他讲起他那历险故事,不论在什么场合,听起来总叫人感到吃惊。原来他那条船失事只有他一个活下来,留在一个到处有山羊和鹦鹉的荒岛上。要是没有那个黑人,岛上可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了,他说黑人是从一帮吃人生番手下救出来的。后来一条英国双桅帆船收留了他们,所以他们回来了,居然还抓紧时间在加勒比人中间做了几笔得手的生意,赚了一笔小小的财产。
人家都跑来庆贺他。他娶了一个年轻姑娘作老婆,说是他的女儿倒差不多。他过的这种普通生活在表面上就把他那一段充满青枝绿叶、鸟雀鸣声、难以理解的意外插曲,任命运播弄下的那一段往事,给掩盖起来了。
不错,是在表面上,因为随着一年年过去,确实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内部暗暗腐蚀着鲁滨孙的家庭生活。首先他的仆人,就是那个黑人礼拜五打熬不住了。起初几个月,礼拜五的行为是无可非议的;后来,他喝上了酒——开头,规规矩矩喝一点,接着就酒后闹事,越闹越凶。后来又出了问题,把两个姑娘搞大了肚子,圣灵救济院收留了她们,她们差不多同时生下两个小杂种,长得跟他一模一样。双重的罪行,证据确凿,难道还赖得掉?
很奇怪,鲁滨孙拼命为礼拜五辩护。他为什么不把他送走?是什么秘密——也许有难言之隐——把他和黑人紧紧缠在一起?
最后,他们的邻居大笔现款失窃,对这件事甚至还没有怀疑到是什么人干的,礼拜五就不见踪影了。
鲁滨孙评论说:“混蛋!如果是为了逃走要搞钱,来找我不就完了吗?”
他这人不知谨慎,还说:
“他到哪儿去了其实我也知道!”
失窃的人抓住把柄非要鲁滨孙把钱赔出来不可;否则,就要他把贼交出来。鲁滨孙招架不住,只好赔出钱来了事。
自此以后,人们看到他变得越来越消沉,拖着脚步在码头上或海港入口那里荡来荡去,有时嘟嘟嚷嚷说:
“是了,是了,他回去了,肯定是回去了,这流氓现在一定是在那里了!”
确实是有一个很难讲清楚的秘密把他和礼拜五紧紧连在一起,那秘密就是他回来以后叫港口绘图员在蓝色的加勒比海上给画上一个小小的绿点。不管怎么说,这个小岛,毕竟是他的青春,他的一段美好的经历,他的不见人烟但又光辉灿烂的花园!可是在这里,在这阴暗多雨的天空下,在这讨厌的城市里,在这些商人和告老退休的人中间,有什么可指望的?
他那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有一颗知人的心,第一个看出他的痛苦,致命的奇怪的痛苦。
“你心里烦闷,我看得出。说呀,你在想它!”
“我?你疯啦?我想谁,想什么?”
“想你的荒岛,一定是!我知道是什么拖住你不让你明天就走,我知道,唔,就是我!”
他大声抗辩,大吵大叫,可是越是吵吵闹闹,她越是自信有理。
她深情地爱着他,不论什么事从不拒绝他。她死了。他急忙把房子田地卖掉,租下一条帆船,直驶加勒比海。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人们渐渐又把他忘了。但是当他再一次返回时,他人比第一次出走变化更大。
他是搭一条旧货船回来的,在船上当厨师助手。他已经成了一个疲惫不堪的老人,半截儿泡在酒里了。
他一说话,就弄得大家笑个不停。找——不——到!他那个小岛,拚了命去找,找了几个月,也不见踪影,找不到。象发疯似地去探险,到处去找,人搞得精疲力尽,还是一场空。他为重新找到那块自由幸福的土地,力气耗尽,钱都花光,那块福地好象被大海吞没,永远不见了。
“那地方是在那里嘛!”这天晚上他用手指指着地图还是反复这样说。
这时,一个老舵手走上来,碰了碰他的肩膀。
“鲁滨孙,愿意听我说说吗?你那个荒岛肯定一直在那里。甚至我可以担保:那个岛你已经找到!”
“找到?”鲁滨孙一时气塞,说不出话来。“可我刚才跟你说……”
“你找到了!在它面前你经过有十次也说不定。可是你认不出了。”
“认不出?”
“认不出了,因为你那个岛和你一样:也老了!是嘛,你看,花变成了果实,果实变成了树,绿树又变成死树。在热带,什么都变得快。你呢?找镜子去照照,傻瓜蛋!告诉我,你那个岛,你从它前面走过,它认得你?”
鲁滨孙并没有找来镜子照照自己。这个建议也是多余的。他的面孔是那么凄惨,那么狂暴,朝着所有这些人一个个看过去,他们又爆发出一阵更厉害的哄笑,可是笑声突然打住,这乱哄哄的场所一下子寂静无声。
米歇尔·图尼埃(1924-),法国作家。出生在巴黎一个“日耳曼化”的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在德语和音乐方面受到很好教育。第二次大战期间在巴黎学习法律和哲学。战争结束后去德国专攻哲学,对黑格尔和荣格的哲学尤感兴趣。回国后未能通过哲学教师资格会考,遂转换方向涉足文艺界,曾在巴黎最大的出版社之一普隆出版社担任文学编辑,并为电台、电视台及报刊写稿。四十三岁时发表第一部小说《礼拜五或太平洋上净狱的边缘》,一举夺得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此后又发表了一系列在内容和风格上都有特色、在文学界很引人注目的作品,其中包括长篇小说《桤木王》(1970)、《流星》(1975)、《金滴》(1985),短篇小说集《松鸡》(1977)以及自传体散文作品《圣灵之风》(1976)等。
鲁滨孙和礼拜五的故事,是图尼埃最爱写的题材。1967年他写了长篇小说《礼拜五或太平洋上净狱的边缘》,一举成名。1973年他又将这部小说改写成儿童读物《礼拜五或原始生活》发表。现在我们看到的这篇《鲁滨孙·克罗索的结局》则选自他在1977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松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