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这是作者为跟随欧阳修学习、深造,以便宏大儒学,在天下实行先王之道写给欧阳修的第一封信。
信从当世大贤写起。写大贤“能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上,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下”。然后从儒家的发展变化及儒学用世的衰微,写到它“一发系千钧”的现状。紧接写当今能振兴儒学的大贤只有欧阳修。之后以自己“有心于先圣之道”,取与欧阳修志同道合,同气相求之意,希望欧阳修接纳自己就在情理上都是应该的了。
文章从儒家及其学说的历史与现状写来,具高屋建瓴之势。再,反复申说自己的志向与愿望,看似私心,而此私心却系儒学的兴旺发达,及先王之道的兴衰,显得堂堂正正,对欧阳修要求也就不只是个人间事了。行文的安排和用语的字斟句酌,都显示了作者的才华与过人的构思技巧。
【原文】
学士执事[1]:夫世之所谓大贤者,何哉?以其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上,
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下。其口讲之,身行之,以其余者又书存之,三者必相表里[2 ]。其仁与义磊磊然横[3]天地,冠古今[4],不穷也。其闻与实[5],卓卓然轩士林[6],犹雷霆震而风飚[7]驰,不浮也。则其谓之大贤,与穹壤等[8]高大,与《诗》、《书》所称无间,宜[9]矣。
夫道之难全[10]也,周公[11]之政不可见,而仲尼生于干戈之间[12]无时无位,存帝王之法于天下,俾学者有所依归。仲尼既没,析辩诡词[13],骊驾[14]塞路,观圣人之道者,宜莫如于孟、荀、扬、韩[15]四君子之书也。舍是醨[16]矣。退之既没,骤[17]登其域,广开其辞,使圣人之道复明于世,亦难矣哉。近世学士,饰藻缋以夸诩[18],增刑法以趋向[19],析财利以拘曲者[20],则有闻矣。仁义礼乐之道,则为民之师表[21]者,尚不识[22]其所为,而况百姓之山蚩蚩[23]乎!圣人之道泯泯没没[2 4],其不绝若一发之系千钧[25]也,耗矣哀哉!非命世[26]大贤,以仁义为己任者,畴能救而振[27]之乎?
巩自成童,闻执事之名,及长,得执事之章,口诵而心记之。观其根极理要[2 8],拨正邪僻[29],掎挈[30]当世,张皇大中[31],其深纯温厚[32],与孟子、韩吏部[33]之书为相唱和,无半言片辞踳驳[34]于其间,真六经之羽翼,道义之师祖[35]也。既有志于学,于时事[36],万亦识其一焉。则又闻执事之行事,不顾流俗之态,卓然[37]以体道扶教为己务。往者,推吐赤心,敷[38]建大论,不与高明[39],独援摧缩[40],俾蹈正者有所禀[41]法,怀疑者有所问执[42],义益[43]坚而德亦高,出乎外者合乎内,推于人者诚于己,信所谓能言之,能行之,既有德而且[44]有言也。韩退之没,观圣人之道者,固在执事之门矣。天下学士,有志于圣人者,莫不攘袂引领[45],愿受指教,听诲谕,宜矣。窃计将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下者,亦下以语言退托[46]而拒学者也。
巩性朴陋[47],无所能似,家世为儒,故不业[48]他。自幼逮长,努力文字[49]间,其心之所得,庶不凡[50]进,尝自谓于圣人之道,有丝发之见焉。周游当世,常斐然[51]有扶衰救缺之心,非徒嗜皮肤,随波流,搴[52]枝叶而已矣。惟其寡与俗人合也,于公卿之门,未尝有姓名,亦无达者之车回顾其疏贱,抱道而无所与论,心常愤愤悱悱[53],恨不得发也。今者,乃敢因简墨[54]布腹心于执事,苟得望执事之门而入,则圣人之堂奥室家[55]。巩自知亦可以少分万一[56]于其间也。执事将推仁义之道,横天地,冠古今,则宜取奇伟闳通[57]之士,使趋理不避荣辱利害,以共争先王之教于衰灭之中。谓执事无意焉,则巩不信也。若巩者,亦粗可以为多士先矣。执事其亦受之而不拒乎?伏惟[58]不以己长退人,察余言而矜怜[59]之,知巩非苟慕执事者,慕观圣人之道于执事者也,是其存心亦不凡近矣。若其以庸众待之,寻常拒之,则巩之望于世者愈狭,而执事之循诱[60]亦未广矣。窃料有心于圣人者,固不如是也。觊少垂意而图[61]之,谨献杂文时务策两编[62],其传缮不谨,其简帙[63]大小不均齐,巩贫故也,观其内而略其外可也。干浼清重[64],悚仄悚仄[65]。不宣[66]。巩再[67]拜。
【注释】
[1]学士:官名。景祐(宋仁宗赵祯年号,1034—1038年)元年,欧阳修参加学士院考试,授宣德郎。宣德郎是学士院官员,所以称学士。执事:原意是办事人。后用来称指对方,表尊敬。[2]相表里:互相内外配合、补充。表,外。里,内。[3]磊磊然:高大的样子。横:横亘,横贯。[4]冠古今:冠于古今,在古今位居第一。穷:尽。[5]闻(wèn):名声,名誉。实:事实。[6]卓卓然:高远的样子。轩:高。士林:泛称有文士身份的读书人。[7]风飚(biāo):暴风。[8]穹壤:天地。
等:同。[9]间:差别。宜:合适,相称。[10]道:指儒家宣扬的先王治理国家的学说、主张。全:齐全,完整。[11]周公:周武王的弟弟姬旦。辅助武王灭纣,建周王朝,封于鲁。武王死,成王年幼,周公摄政。管叔、蔡叔挟殷的后代武庚作乱,周人东征,平武庚管叔蔡叔。七年,建成洛邑。周的礼乐制度相传都是周公所制订。干戈:都是武器。干是盾牌,戈是平头戟。这里用来称代战争。[13]析辨:分辩。辩通“辩”。诡词:诡谲的言词,即奇怪的言词。这里指儒家以外的学说。[14]骊驾:双马驾的车。这里指非儒家的人。
塞路:指当道、当政得势。[15]荀、扬、韩:荀况、扬雄、韩愈。荀况(公元前313—前238年),字卿,亦称“孙卿”,赵国人。曾在齐国稷下讲学,后到楚,做过楚国的兰陵令。被废后在兰陵著书立说。著有《荀子》一书。他吸收法、道两家思想,改造儒家思想,形成他的学派,称为“孙氏之儒”。他这派是为由工商主转化或军功得田、自耕农上升的新兴的封建地主阶级服务。扬雄(公元前53—公元18年),字子云,西汉蜀郡成都人。少好学,长于辞赋,多仿司马相如。因献赋封为郎官。王莽时为大夫,校书天禄阁。因事被株连,坠阁自杀,几乎死。他博通经籍,仿《易经》《论语》作《太玄》《法言》。韩愈(公元768—824年),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县)人,祖籍河北昌黎,世称韩昌黎。韩愈以孔丘以来的“道统”继承人自居,他在哲学著作《原道》《原性》等中,表明了他的唯心主义先验论的观点。但在《师说》中却又承认“人非生而知之者”,并提出“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的正确见解。韩愈在文学上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反对六朝以来的绮丽柔弱的文风,主张“文以载道”,不尚空文。对后世影响很大。[16]醨(lí):薄酒。[17]骤:快速,急速。[18]饰:修饰。藻缋:文采。缋,通“绘”。夸诩:夸大。诩,大言。[19]趋向:追求,向往。[20]析:分。拘曲:拘泥,歪曲。[21]师:师法的。表:表率的。[22]识:认识,了解。[23]蚩蚩(chī chī):痴呆,无知。[24]泯泯没没:泯没的重叠形式,就是泯没,灭尽,消失。[25]千钧:三万斤。一钧是三十斤。[26]命世:著名于当世。[27]畴:谁。振:振作,振救。[28]根极理要:根本、标准、道理、关键。[29]邪僻:不正当的思想行为。[30]掎挈(jǐ qiè):指摘。[31]张皇:扩大。大中:尊大而居中。[32]深纯:深刻、纯粹。温厚:富足,丰富。[33]韩吏部:韩愈。他曾任过吏部侍郎,故以吏部称他。[34]踳(chǔn)驳:杂乱。这里用为动词,意为夹杂。[35]羽翼:翅膀。师祖:学习,效法。[36]时事:适合于天时之事。[37]卓然:特殊的样子。体:实行,实践。扶:帮助。道:儒家宣扬的先王治国之道。教:这里指懦家学说。[38]敷(fū):普遍。[39]高明:指富贵者。[40]独:独自。援:救助。摧:毁灭。缩:收敛。[41]俾:使。蹈正者:走正道的人。禀:承受。[42]执:通“絷”,服,畏服。[43]益:更加。[44]既……且……:连接词语,既……又……[45]攘袂(mèi):挽起袖子。引领:伸长脖子。[46]退托:退避,推托。[47]朴:质朴。陋:见闻少,知识浅薄。[48]业:用为动词,以……为业。[49]逮:及,到。文字:指文章。[50]庶:几乎,差不多。凡:普通,平凡。[51]斐然:轻松的样子。[52]搴(qiān):拔取,采取。[53]愤:闭闷,郁积。悱:想说又不能恰当说出。[54]因:用。墨:指称文字。[55]圣人之堂奥室家:圣人的厅堂家室。比喻圣人学说的由浅到深的领域。[56]少分万一:稍微分得万分之一。少,稍。万一,万分之一。[57]奇伟:奇特,雄伟。闳通:渊博,通达。[58]伏惟:俯伏思惟。下对上的敬词,即恭敬地想的意思。
退:使动词,使退,即推诿。[59]矜(激n)怜:怜悯。[60]循诱:“循循诱导”之省。即有次序地劝导(鼓励)。后来又称教导有方。[61]少:稍微。垂意:注意,关怀。图:思谋,考虑。[62]谨:恭谨。杂文:各种文章的总称。时务策:当时重要事件(的处理办法的)文章。策:文章体裁的一种。其内容多是对具体问题和事件提出处理谋略和办法。两编:两卷、两本。[63]简帙(zhì):书卷。简:竹简。古代无纸,文字刻写在简上,故以简称代书。帙本书套、书函。故以帙称代卷、册。[64]干:打扰。浼:玷污。清:高洁。重:庄重。[65]悚(sǒng):惶恐。仄:内心不安。[66]不宣:古人书信结尾套语,有意尚未尽,暂且停笔的意思。[67]再:两次。
【译文】
尊敬的学士先生:世人所说的大贤是什么样的人呢?因为他能够明白百代之上的圣人
的心,能够使百代以下的人明白圣人的心。他口中讲的,自己就实行它,那余下的又写了保存下来,三者必定互相配合。他所讲的仁和义,高大得横贯天地,古代现代位居第一,无所不包,无所不容,没有穷尽。他的声誉、他的事业,在有身份的读书人中异常高大,像雷霆震撼长空,像暴风席卷大地,毫不虚浮。那么那称为大贤的人,他与天地同样高大,跟《诗经》、《书经》所称颂的没有差别,是完全适宜的。
先王治国之道难于完全体现出来,周公的政治业绩已不能见到,孔仲尼生活在战乱之际,没有时机,没有地位,但是二帝三王治国之法在天下保存下来了,使学习它的人有归依的目标。仲尼已经逝世,诡辩奇特的言论兴起了,(纵横家与辩说之士)驾着车,塞满了道路,要研究圣人之道的具体内容,没有像孟轲、荀况、扬雄、韩愈四位君子的书适合的了。除掉这四人,其他的味儿就淡了。韩退之已经去世,迅速地登上儒学的领域,广泛地写文章,使圣人之道又在世上重新昌盛起来,也困难了。近代的读书人,修饰辞藻,夸大言论,增加刑律法规来追求俸禄,为分钱财、利益来歪曲圣人之道的人,也有听说的了。仁义、礼乐的理论,作为百姓师法的表率的人,还不了解他要干什么,何况无知的百姓呢?圣人之道泯灭消失,它的不断,像一发系千钧样危险,衰耗殆尽了,悲哀啊!不是当代著名的大贤,把在天下推行仁义作为自己责任的人,谁能够拯救这种情况呢?
我从童年时起,就听见您的名声,到长大成人,得到你的文章,口里诵读心里记住它。研究文章的根本、标准、道理、关键,拨正不恰当的思想行为,指摘当代时弊,使圣人之道得到扩大尊重而处于中心地位,文章的深刻、纯粹、丰富,跟孟子、韩吏部的书互相唱和,没有(不恰当的)只言片语夹杂在中间,真是六经的羽翼,学习效法先王道义的好著作。我已经有学习先王之道的志向,对于当代适合于天时的事,也能够了解万分之一。我又听说您的行事,不顾及当代流行的世俗状态,独特地拿实行先王之道,帮助儒家学说昌明,作为自己的事情。以往,推出赤诚之心,普遍建立宏大的理论,不顾及权贵,独自救助临近危亡的儒家学说,使行正道的人有承受的法规,使怀疑者有询问处而敬服,使道义更加坚实,道德也更加高尚,使文字上表现在外面的,合乎内心的想法,推行到别人的,是自己内心真诚的想法,真正是所说的:能够讲出它,就能够实行它,既有道德,又有言行。韩退之云世后,要研究圣人之道,确实在您的那儿了。天下的读书人,对圣人之道有心实行的,没有谁不挽起袖子,伸长脖子,希望接受您的指教,听您的教诲的,这都应该啊。我私下考虑,将要使百代之下的人明白圣人之心的大贤,也不会用语言来推诿和拒绝向他学习的人的。
我天性质朴,知识浅薄,没有其他才干,家庭世代学儒,所以不把其他当作职业。从小到大,努力于读书写文章,我内心所得到的,几乎不是一般的进步,曾自认为对于圣人之道,有些微的发现。我普遍地阅历了当世,常常愉快地产生帮助衰败,拯救残缺(的先王之道)的心,不只是喜好皮毛,随波逐流,采摘枝叶罢了。只是我少跟世谷之人交往,在公卿之门,没有姓名,也没有通达之人的车子看顾我的粗浅低下,怀着先王之道却没有地方、没有讨论的人,心中常常郁闷,恨自己想说又不能说出来。现在,我才敢用文字把内心剖露给您,假若能够望着您的门而进入,那么圣人的厅堂家室,我自认为也可以在当中得到万分之一。您将推广仁义之道,使它横贯天地,位居古今第一,那就应该选择奇特、雄伟、渊博、通达的读书人,使他们追求道理而躲避荣辱利害,来在衰败之中共同争取使先王的教导得以昌盛和实行。认为您对此无意呢,那我不相信。像我这样的人,也基本上可以算得众多读书人中的先进的了。您大概会接受我而不拒绝吧?我恭敬地想不因自己所长而拒绝人,望考察我的话语而怜悯我,知道我不是随随便便仰慕您的人,这是从您那儿仰慕研究圣人之道,这种存心也不是普通的、浅近的了。如果您以平庸普通人对待我,以平常人拒绝我,那么我对世上的人企望的更小,而您教导的也就不宽了。我私下推想对实行圣人之道有心的人,本不应该像这样。万望严肃认真关心并考虑这事,我恭谨地献上各类文体和现时重要事件处理办法的文章共两本给您,这些文章缮写得不好,两卷的大小又不整齐,这是我贫穷的缘故,请看它的内容而忽略它的外表就可以了。打扰,玷污(您的)高洁、庄重,我怕恐内心不安,惶恐内心不安。书不尽意。曾巩两次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