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从国计民生着眼,提出对非常之灾的赈济,不能用“饿殍之养养之”的常法,这不能使农工商既达到救灾,又复业的目的,对国计民生不利。于是,作者顺势提出了自己的赈济措施,颇合符今之“生产自救”原则。可与后之《越州赵公救灾记》参阅。
本文分析透彻,环环紧扣,具有很强的逻辑力量。
【原文】
河北地震、水灾,隳城廓[1],坏庐舍,百姓暴露乏食。主上忧悯[2]下缓刑之令,遣拊循[3]之使,恩甚厚也。然百姓患于暴露,非钱不可以立屋庐;患于乏食,非粟不可以饱,二者不易之理也。非得此二者,虽在上忧劳于上,使者旁午[4]于下,无以救其患、塞其求也。
有司[5]建言,请发仓廪与之粟,壮者人日二升,幼者人日一升,主上不旋日[6]而许之,赐之可谓大矣。然有司之所言,特常行之法,非审计终始,见于众人之所未见也。今河北地震、水灾所毁败者甚众,可谓非常之变也。遭非常之变者,亦必有非常之恩,然后可以振[7]之。今百姓暴露乏食,已废其业矣,使之相率日待二升之廪于上,则其势必不暇乎他为。是农不复得修其畎亩[8],商不复得治其货贿[9],工不复得利其器用,闲民不复得转移执事[10],一切弃百事,而专意于待升合之食以偷[11]为性命之计,是直以饿殍之养[12]养之而已,非深思远虑为百姓长计也。以中户计之,户为十人,壮者六人,月当受粟三石六斗,幼者四人,月当受粟一石二斗,率一户月当受粟五石,难可以久行也。不久行,则百姓何以赡[13]其后?久行之则被水之地,既无秋成之望,非至来岁麦熟,赈之未可以罢。自今至于来岁麦熟,凡十月,一户当受粟五十石。今被灾者十余州,州以二万户计之,中户以上及非灾害所被、不仰食县官者去其半,则仰食县官者为十万户。食之不遍,则为施[14]不均,而民犹有无告者也;食之遍,则当用粟五百万石而足,何以办此?又非深思熟虑为公家长计也。至于给授之际,有淹[15]速,有均否,有真伪,有会集之忧,有辨察之烦,厝置一差[16],皆足致弊。又群而处之,气久蒸薄[17],必生疾疠[18],此皆必至之害也。且此不过能使之得旦暮之食耳,其于屋庐构筑之费将安取哉?屋庐构筑之费既无所取,而就食[19]于州县,必相率而去其故居,虽有颓墙坏屋之尚可完者,故材旧瓦之尚可因[20]者,什器众物之尚可赖者,必弃之而不暇顾,甚则杀牛马而去者有之,伐桑枣而去者有之,其害又可谓甚也。今秋气已半,霜露方始,而民露处,不知所蔽,盖流亡者亦已众矣。如是不可止,则将空近塞[21]之地。空近塞之地,失战斗之民,此众士大夫之所虑而不可谓无患者也。空近塞之地,失耕桑之民,此众士大夫所未虑而患之尤甚者也。何则?失战斗之民,异时有警[22],边戍[23]不可以不增尔;失耕桑之民,异时无事,边籴不可以不贵矣。二者皆可不深念欤?万一或出于无俚[24]之计,有窥仓库,盗一囊之粟、一束之帛者,彼知已负有司之禁,则必鸟骇鼠窜,窃弄锄梃于草茅之中,以扞游徼[25]之吏。强者既器[26]而动,则弱者必随而聚矣。不幸或连一二城之地,有枹鼓[27]之警,国家胡能晏然[28]而已乎?况夫外有夷狄[29]之可虑,内有郊祀[30]之将行,安得不防之于未然,销[31]之于未萌也?
然则为今之策,下方纸之诏[32],赐之以钱五十万贯,贷之以粟一百万石,而事足矣。何则?令被灾之州为十万户,如一户得粟十石,得钱五千,下户常产之赀[33],平日未有及此者也。彼得钱以完其居,得粟以给其食,则农得修其畎亩,商得治其货贿,工得利其器用,闲民得转移执事,一切得复其业,而不失其常生之计,与专意以待二升之廪[34]于上,而势不暇乎他为,岂不远哉?此可谓深思远虑,为百姓长计者也。由有司之说,则用十月之费,为粟五百万石;由今之说,则用两月之费,为粟一百万石。况贷之于今而收之于后,足以赈其艰乏,而终无损于储偫[35]之实,所实费者,钱五钜万[36]贯而已。此可谓深思远虑,为公家长计者也。又无给授之弊,疾疠之忧,民不必去其故居,苟有颓墙坏屋之尚可完者,故材旧瓦之尚可因者,什器众物之尚可赖者,皆得而不失。况于全牛马,保桑枣,其利又可谓甚也。虽寒气方始,而无暴露之患;民安居足食,则有乐生自重之心;各复其业,则势不暇乎他为,虽驱之不去,诱之不为盗矣。夫饥岁聚饿殍之民,而与之升合之食,无益于救灾补败之数,此常行之弊法也。今破去常行之弊法,以钱与粟一举而赈之,足以救其患,复其业。河北之民,闻诏令之出,必皆喜上之足赖,而自安于畎亩之中,负钱与粟而归,与其父母妻子脱于流转死亡之祸,则戴[37]上之施,而怀欲报之心,岂有已[38]哉?天下之民,闻国家厝署如此恩泽之厚,其孰不震动感激,悦主上之义于无穷乎?如是而人和[39]不可致、天意不可悦者,未之有也。人和洽于下,天意悦于上,然后玉辂[40]徐动,就阳而郊;荒夷殊陬[41],奉币来享[42];疆内安辑[43],里无嚣声,岂不适变于可为之时,消患于无形之内乎?此所谓审记终始,见于众人之所未见也。不早出此,或至于一有枹鼓之警,则虽欲为之,将不及矣。
或谓当今钱粟恐不足以办此。夫王者之富,藏之于民,有余则取,不足则与,此理之不易者也。故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44]盖百姓富实而国独贫,与百姓饿殍而独能保其富者,自古及今未之有也。故又曰:“不患贫而患不安”[45],此古今之至戒也。是故古者二十七年耕,有九年之畜[46],足以备水旱之灾,然后谓之王政之成。唐水汤旱[47]而民无捐瘠[48]者,以是故也。今国家仓库之积,固不独为公家之费而已,凡以为民也,虽仓无余粟,库无余财,至于救灾补败,尚不可以已,况今仓库之积,尚可以用,独安可以过居然将来之不足,而立视夫民之死乎?古人有言曰:“剪爪宜及肤,割发宜及体。”先王之于救灾,发肤尚无所爱,况外物乎?且今河北州军[49]凡三十七,灾害所被十余州军而已。他州之田,秋稼足望,今有司于籴粟常价斗增一二十钱,非独足以利农,其于增籴一百万石易矣。斗增一二十钱,吾权[50]一时之事,有以为之耳。以实钱给其常价,以茶荈[51]香药之类佐其虚估[52],不过捐茶荈香药之类,为钱数钜万贯,而其费已足。茶荈香药之类,与百姓之命孰为可惜?不待议而可知者也。夫费钱五钜万贯,又捐茶荈香药之类,为钱数钜万贯,而足以救一时之患,为天下之计,利害轻重,又非难明者也。
顾吾之有司能越拘挛之见,破常行之法,与否而已。此时事之急也,故述斯[53]议焉。
【注释】
[1]隳(huī):毁坏。[2]忧悯:忧虑。忧愁,悯:忧愁。[3]拊循:安抚,巡视。循,通“巡”,巡视。[4]旁午:交错,纷烦。[5]有司:官吏。[6]旋日:一个对时。即从日出到日出。[7]振:救济,赈济。[8]畎亩:泛指田地。畎,田中的垄沟。[9]货贿:财货。贿,财物。[10]转移执事:寻找职业。[11]偷:苟且,勉强。[12]直:只。饿殍(piǎo):饿死的人,这里指饿得快死的人。养:前一个用为名词,给养、生活资料。[13]赡:供给。[14]施:发放。[15]淹:迟缓。[16]厝(cuò):通“措”,放置、安排。[17]蒸薄:熏染。薄,迫近。[18]疠:瘟疫。[19]就食:找饭吃。就,趋向,接近。[20]因:通“用”。[21]空:使空。塞:边塞,边境。[22]警:紧急的情况或消息。[23]戍:防边疆。这里指防守边疆的士卒。[24]无俚:百无聊赖,无所寄托。[25]徼(jiào):巡察,巡逻。[26]嚣(xiāo):喧哗,吵闹。[27]枹鼓:这里指战鼓,称代战乱。枹,鼓锤、鼓棒。[28]胡:疑问代词,怎么。晏然:安然。[29]夷狄:少数民族。[30]郊祀:在郊外祭祀天地。[31]销:销除。[32]诏:诏书,皇帝的命令。[33]赀:通“资”,资财、钱财。[34]廪:发给的粮食。[35]储偫(zhì):积蓄备用。[36]钜:巨,大。五钜万即五十万,见上文。[37]戴:戴在头上,这里作蒙受讲。[38]已:止,完。[39]人和:人民的欢心。[40]玉辂(露):帝王乘坐的车。[41]殊陬:不同的角落,异地的角落。[42]币:财物。享:奉献。[43]安辑:安抚。辑,安抚。[44]文见《论语·颜渊》。[45]文见《论语-季氏》。[46]畜:后写作蓄,储蓄。[47]唐水:唐尧时的水灾。汤旱:商汤时的旱灾。[48]捐瘠:饥饿而死。[49]军:宋代行政区划名称,与州、府、监同属于路。[50]权:权变。[51]荈(chuǎn):茶的老叶,即粗茶。这里与茶同义。[52]虚估:虚价。[53]顾:只看。拘孪:拘束。斯:这。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