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去世时,我尚未出生,可他灵前的祭文上已经有了我的名字。我的出生似乎只是完成了一道别无选择的填空题。祖母曾非常焦急地等待长孙的出生,乍闻喜讯,失手将一杯茶泼在了裤子上。那时她已经很衰弱,连喜讯也不大能承受了。
几年之后,祖母随祖父走了,没给我留下多少印象,但她却通过一棵树,给了我许多的影响。
金家的老宅几乎全部毁于日寇兵火。除了一些下房,幸存的还有一棵老树。老树长在后院,高达十丈,胸围丈余。对于少小的我,它不是亭亭的“一棵”,而是巍巍的“一座”。那是一棵皂荚树,枝条上长着铁一般的戟刺,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却从来不结皂荚,都说这是一棵雄树,可惜了。那时候,皂荚是被人当作肥皂使用的,所以觉得可惜。
我出生那年,老树冷不丁结出些皂荚来。祖母一口咬定这是吉兆,激动得不得了,央年轻人反复数点,确定皂荚共十四枚。
祖母必定也吃不准这十四枚皂荚到底是吉是凶,所以在生前反反复复地提醒家人对此重视,临终之前还郑重其事地再三叮嘱:“当心,当心!”至于当心什么,怎样当心,她老人家怕也并不知道。但一个正派人的临终遗言总会备受重视,甚至被视为神圣的。
就这样,老祖母的一句遗言注定了我和老树有潜在的关系。我从小就被反复告知:这老树是和我的命运相关的。
逢年过节,我都会被母亲扯到树下去磕头。磕头时必是黄昏时节,必有香烛和黄表纸折成的锭在那儿神秘地燃烧。
母亲喃喃:“寄娘,寄娘,三三给你磕头了。”“三”是我的排行,至于“寄娘”,我始终没弄明白,到底是我的寄娘,还是我娘的寄娘。我觉得把一棵树认作寄娘是好可笑的,但难得朝一棵树拜一拜也是蛮有趣的。
在我的眼里,树就是树,我照样会把尿射进树洞去浇蚂蚁窝,照样和小伙伴们在树上玩“做天桥”。“做天桥”是我们发明的一种竞赛******,挺刺激。老树离围墙不远,我们可用脚抵树干,手抵围墙让身体横过来作为树和墙之间的“桥”,而且慢慢地将横着的身体向上升。树干向墙的反方向倾斜,所以“桥”越往上升,难度越大。现在想来,这游戏相当危险,如果失手掉下来,不得了。
老树皲裂的树皮使人联想到鳄鱼。阴面有树根隆出地表,还有一个向上通去的罐口大的树洞。一些坚硬的灰色大“木耳”长在洞口,仿佛想努力掩盖这个伤口。这种木质的“木耳”弄下来可当头饰,把自己扮成印第安人。
老人说,这树洞是一次雷击制造的。我们偏不信,商量着要考证一番,看看这个洞是不是贯通到树顶上。树顶有洞还不算,还要带上一桶水去,往树洞里倒,看水是不是从下边的洞里流出来。这样的考证是很好玩的。
但是老树拒绝攀援。老树在它的枝丫上布满了棘刺,又在一些树叶的背面豢养了许多阴险的刺毛虫。这种刺毛虫被我们称作“扁毒”,扁扁的身体紧贴着叶片,颜色又和树叶相同,使人防不胜防。要是被它螫到,皮肤上火灼似的痛,肿起红红的一片,一触及就猛烈地灼痛,几天都好不了。
我们终于想出了一个比灌水高明一百倍的方法:在下边的树洞里点火生烟!水往下流,可烟是往上升的对不对?
在树洞里塞进去一些柴,划火点燃,不一会儿,树顶上就冒出了白烟,哈!老树的秘密轻而易举地被揭开,使我们很是兴奋。但是,我们很快就害怕起来——柴草已经烧光,可黑烟白烟还在不停地冒,而且越来越厉害,树洞里传出轰轰的声音。显然,火焰已经把树洞的内壁点着了!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我们先是面面相觑,而后呼啸着作鸟兽散。小孩子在束手无策时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报告大人。
没跑出几步,我就听见一声爆裂声。回头看时,树梢上已燎出了红红的火舌。那老树似乎在簌簌地战栗。
我妈赶到了!我看见她下巴上的皮肉在剧烈地哆嗦。她尖叫着冲过去,蹭了鞋,不顾一切地向树上爬;滑下来,再爬。向来一丝不乱的妈妈在发髻散开之后显得非常陌生。妈后来说她当时只是想赶快爬到树顶去扑灭火头,至于怎么扑灭根本就没去想。
男人们赶到了。他们一面阻止我妈爬树,一面用随手抓到的破蒲包堵住了树根上的洞口。树顶上的火头很快变成了烟,慢慢地,烟也没有了。趁大人还没从这场虚惊中缓过神来,我们赶紧溜之大吉。
老树上有一种独角硬壳虫,形状和颜色都酷似微缩的小提琴。它们在被捕之后就充当我们的“绞料机”。用一根麦柴去逗引它们,它们就会怒气冲天地举起黑色的大门牙连续不断地把麦柴剪断。那咔嚓咔嚓的声音听起来痛快极了。
我猜想老树必定非常讨厌这些有大门牙的凶险家伙,于是便很费尽心机地去捕杀这种硬壳虫。首先想到用胶水来粘。弄来一些鱼骨胶涂在我所能够得到的树枝上。为了增强诱惑力,还在胶水里调了一些黄糖。这个看似绝妙的方法结果没什么效果。我亲眼看见一只独角虫在涂了胶水的树枝上弓腿走过,样子就像人从泥泞中走路,虽然并不乐意,却谈不上什么危险。粘住的只有几只倒霉的苍蝇和牛虻。
就这么罢了。我对老树——寄娘,仅有这么一次半途而废的关心,真是惭愧。
有一天,忽然有一对喜鹊来树梢上聒噪。母亲挺兴奋,说喜鹊要来树上筑巢了!关照我们不要大声吵嚷,不要掮竿舞棒,怕惊扰了喜鹊。
喜鹊的毛色只黑白两色,但看上去煞是鲜亮,长尾巴一翘一翘的灵活极了。它们有响亮的大嗓门,快快活活,喋喋不休,一下子就把气氛搞得挺喜庆。
喜鹊付出十多天的辛苦才把巢筑成。远远望去,那巢犹如一个坚固的碉堡。听大人说,喜鹊筑巢绝不用枯死的树枝,是一定要去折干净的活枝的。到后来,喜鹊的啄间有了血痕,也不再聒噪,只是默默地、紧张地忙碌,它们太累了。
一天夜半,屋外响起猫头鹰阴森可怖的笑声:“嘿落落……嘿落落……”隔一会儿来一声,隔一会儿来声,听得人心惊肉跳的。我妈一脸紧张,特地披衣去守着听,确定猫头鹰所在的位置。听来听去,确定猫头鹰真是在皂荚树上。
妈喃喃:“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她的意思是:既然来了吉祥的喜鹊,怎么又会来不祥的猫头鹰呢?她计较这个,因为她相信这棵树与她的儿子在冥冥中是有联系的。
第二天晚上,猫头鹰怪诞的笑声再次滚动在屋顶上。我说:“不要紧,我们明天买个大炮仗,砰啪!保证吓得猫头鹰再不敢来。”妈连说不可以。我猜她是怕把喜鹊也吓跑了,可我妈说不是。那么怕的啥呀?我妈不让我再问,说小孩子不懂,别乱说话。没办法,没法为母亲分忧,我只好继续睡觉。
就这样,那些日子,这吉凶未卜的老树可把我妈折腾苦了。我不在乎,仔细听,猫头鹰的叫声其实也挺有劲的。有母亲在,做儿子是可以轻松无忧的,是可以不顾一切的。
那一年我可能是十四岁,记不准了。
老树在我出生那年结出过十四枚皂荚,此后再也没结过皂荚。对于我的童年和少年来说,不结荚的老树给予我的已经相当丰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