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蓝调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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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头有名字的羊

小时候,我养过一头羊。对一个集镇上的孩子来说,这多少有点特别。

小山羊是从集市上花一元钱买的,纯粹是少年人的一时冲动。当时,只是觉得那头雪白的小羊太可爱了。妈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说:“你把它当玩具了?”我说我会养大它。我以为养活一头羊很容易,不就是给点草吗?妈含意不明地笑一笑,不再说什么,去柴房里整理出一个“羊圈”来——不过是在墙角摊开一些柴草而已。

入夜,乍离母羊的小家伙哭喊不止,一声比一声恐慌与孤苦。我一次次去抚慰,给它吃的,却一点效果也没有。我家虽处于“市镇尾巴”,四邻还是靠得近的,小羊这么闹下去太对不起邻居了。怎么办呢?

办法还是有的,有点损,却灵,小羊不久就安安静静地睡着了。想不到小羊是挺喜欢喝酒酿汁的。

圈养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把羊放到野外去。羊是有权生活在蓝蓝的天空下、青青的草地上的。每天早晨上学之前,我就把小羊牵到镇外有草的河滩、田角去。当然,这里不是大草原,羊是被一根绳子和一个桩子约束着的。

一个星期之后,羊病了,一天比一天瘦弱,原来白得抢眼的毛也失去了光泽,主要的症状是拉稀。镇上的人都不懂这个,我就想到了去请教荣小弟。荣小弟是我的同学,家在乡下,而且家里也养着羊。记得他说过他有一个“撒黑豆”的绝招,能在羊走路时用一个手法让羊拉屎。羊的屎是粒状的,就像黑豆。

见到羊,荣小弟就问:“你是不是一大早就牵羊出去了?”原来,小羊拉稀是因为吃了“露水草”。十一岁的荣小弟当时的神态犹如一位老到的名医,稍作思考,又说:“快拿些柴草灰来喂它吃。”柴草灰羊肯吃吗?但接下来我却目睹了羊吃灰的奇观。事实上,大多数的动物都具有自我治疗的本能,它们天生知道吃什么能治什么病痛。

荣小弟从此成了我养羊的长期顾问。我还去他家参观了他家养的羊。他们家有一只十分健硕的山羊,是头黑羊,一身黑毛闪烁着崭新枪管才有的那种威严的光泽,神气得不得了。荣小弟说这只黑羊是有名字的,叫黑头。荣小弟说等我的羊长大了就和黑头配种,如果生出一只斑马条纹的小羊的话就妙了……这一天,我给小山羊起了一个名:白雪。

我早晨上学之前不放羊,都是等到午饭之后。后来不忍看到白雪被囚半天之后焦灼苦难的眼神,我有时候会利用两节课之间的十五分钟跑回家去牵羊野放。我们家离学校近,只要用百米赛跑的速度,这么做还是来得及的。对待比较大的动物,少年人有一种天生的平等意识。

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我不免也有玩昏了头的时候。到天黑了,我才想来羊还拴在野外呢。一拍额头,冲进夜色,不顾一切地在田埂上狂奔。老远就听到白雪在焦急地呼喊:“快来!快来……”可等到我跑近,它认出了我时,态度立即变了,客气地叫:“慢点,慢点,勿碍勿碍……”临走还叼一根草,表示它对晚归的无所谓。羊这种动物太善良,太宽容,善良宽容得让人不忍心亏待它们。

因为白雪,我和荣小弟成了好朋友。他上学要路经我家门口,每天都会弯进院子来等我一起上学。一进院子,他就直奔柴房去看望白雪,有时还捎来一把马齿苋慰劳白雪。当然,给白雪之前得把草上的露水抹干。

荣小弟家境不好。没有胶鞋,没有雨伞,下雨天他只有斗笠和蓑衣。那时,这种打扮不入时,会引起一些同学的笑话。他赤脚到我家,洗脚穿上布鞋,把斗笠什么的寄在我家,然后和我合打一顶伞到学校去。可惜我那顶伞太小,风大一点,我们就会各湿一个肩头。

到了星期天,我就可以从容地去放羊了。那时的农田很不规整,田埂曲折,河浜盘绕,遍布着小树林子、乱坟岗子和浜兜滩地什么的,放羊就专去这些边边角角的地方。

羊项圈上有一个小巧的“羊疙铎”,一丈多长的拴羊绳就扣在这个小铁件上,绳的另一头连着一个结实的木桩子。项圈是麻和布条子混合搓成的,为的是让羊脖子感到柔软些,而“羊疙铎”的作用是避免拴羊绳缠住羊脖子。平时放羊,找到有草的地方把桩子一钉了事,星期天放羊不钉桩子,让羊有较多的自由。如果在小树林里放羊,就得把羊绳盘在两只羊角上,否则,羊一走动,绳子就会缠在树干上。羊是安分知足的动物,似乎还懂得“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道理,只要嘴边有干净的草,它就会心平气和地进食,不会越轨去吃林子外的麦苗、油菜或红花草。红花草就是紫云英,是羊的美食。这时,我当然是爬在树上的,有一些树杈像躺椅一样宜人。高高地倚躺着看蓝天白云,看阳光下斑斓的田野,是一件蛮惬意的事。白雪有时会抬起头来看我一眼,轻轻地叫一声两声。它感到很满足、很幸福。

如果在河滩上放羊,白雪就不愿意让我把羊绳盘在它的角上,总会想办法把绳子蹭下来。羊并不笨,它们明白做一些事的必要性。河浜里长着旺盛的水面作物。白雪偶尔也会走到河边去吃几口水花生、水葫芦什么的,吃几口,就停下来,回头看看我的反应,见我没反应就再吃几口。水生植物一定比陆地上的青草嫩得多,让羊偶尔调调口味也是应该的。草的茎叶里有水分,所以羊是不大喝水的。羊喝起水来很文雅,小心地让粉色的嘴唇触及水面,轻轻蠕动吮吸,始终不发出一点声音。浜兜的水静,有时白雪就看见了自己在水里的倒影。它一定是挺惊讶的,但努力地保持着镇定。它动动左耳朵,动动右耳朵,可能在研究什么问题。

在放羊的时候,我会割一些草带回家晒干,储备起来充作白雪的冬粮。干草的清香是蛮好的,闻着觉得世界挺清洁,自己挺健康,觉得这是太阳的气息,田野的气息,大自然的气息。干草储藏在柴房的小阁棚上,柴房里便飘荡着干草的清香。冬天快到了,这清香使我和白雪感到心里踏实。

白雪长成大羊了,屁股圆圆的,很健壮。看着它,我心里挺充实、挺自信的。它是我一手养大的,瞧,我已经能在这个世界上担负起一份责任了!白雪知道我是它的庇护人,对我特信赖、特亲热。

我想,一个人在童年时代饲养一些家禽家畜,于身心都是有益的。这和豢养宠物是不一样的,因为在你的意识中,这些生灵并非玩物,而是和你一起分担艰辛、分享快乐、和你一起成长的小伙伴。这些小伙伴不是一般的小伙伴,他们的生活依赖着你的筹划和操持,它们的生命依仗着你的庇护和怜惜。当你对另一个生命负担起完全的责任的时候,你的情感会成熟起来,浓烈起来,有分量起来。

次年,白雪怀孕了。俗话说“猫三狗四猪五羊六”,羊的孕期是六个月。

初夏的一个清晨,妈把我唤醒,轻声说:“三三,快起来,去柴房看看吧。”看着母亲略带神秘的笑容,我跳了起来,我猜到白雪已经产羔了。我是男孩子,我妈没有在白雪临产时叫醒我。

走近柴房,我放轻了脚步,怕惊扰了白雪母子。我妈已经把羊圈打扫干净,铺上了干净的柴草,还特意犒赏白雪一盆拌着米糠的草料。初为羊母的白雪略有倦态,安详地卧在草铺上,侧首关注着它的两个小宝宝。我走近时,白雪冲我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两声叫是不同的——一声是幸福,一声是哀怨。我想,白雪在分娩的痛苦中一定是想到了我的。

两个雪白的小家伙依偎在妈妈的身边,一个在酣睡,一个在不安分地拱着妈妈的肚子。它们的毛差不多已经干了,却还是显得零乱,像是穿着一件刚从箱子里翻出来的衣裳。

白雪挣扎着站起来,虚弱得有些摇晃。它舔着它那不安分的儿子,哼着。小家伙睁开了眼睛,在妈妈的鼓励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它的小鼻子非常精致,它那细长的腿在微微颤抖。好!小家伙第一次站在了天地之间,站在了初夏的晨光里了。

我想,对羊来说,这肯定是一个重要的仪式。我想,白雪一定是在等着我的——它希望我这个朋友见证它儿女的第一次独立。

小家伙试着抬腿走路,没有成功,反跌倒了。白雪没再要求什么,作为仪式,小家伙已经完成了。白雪也没有要求它的另一个孩子站起来,那个酣睡中的小家伙可能先前已经完成仪式了。这两个小家伙接下来要完成的仪式就是它们种族著名的“跪乳”了。和食肉动物不同,食草动物在喂奶时是站着的。这是它们祖先留下来的规矩,它们必须随时做好逃遁的准备。不管怎么说,“跪乳”这个深念母恩的画面是很感人的。

不久,两只小羊就能跟着白雪到野外吃草了。对田野,对草地,它们有与生俱来的亲情,一到野外便欢蹦乱跳快乐万分。反正有妈妈的乳汁,它们不大肯安心吃草,喜欢奔跑追逐,喜欢研究蝴蝶和野花,喜欢浅尝辄止地品味不同的草叶。只有在童年时代,羊才是比较自由的。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不多,当一个“羊疙铎”套上脖子时,它们便和自由永远地告别了。

也许天生知道对孩子溺爱的弊端,羊妈妈对儿女并不过分地亲昵。白雪也是这样,我想不起它偏激的护犊事迹。白雪依旧谦卑,依然敬业,它那粉色的嘴巴一直在勤勉地寻觅干净的鲜草。

成人后,我读到一首写羊的小诗:一只小羊死了/牧羊人用羊皮/做了一根羊鞭/羊每次都尽力/躲闪着/羊鞭的驱赶/不是怕自己挨打/是怕/羊鞭疼。我记住了这首小诗,因为读这首诗时,我想起了童年时相识的白雪。

白雪的变化发生在失去儿女之后。白雪的儿女是被我妈卖掉的,要不然,它们就会耽误我的学业了。

对于突然的骨肉分离,白雪并没有直接过激的反应,但我能感受到它在性情上的变化。有一次,我领着它从野外回家,路上遇上了荣小弟。话说荣小弟有一手叫羊“撒黑豆”的绝活,以前在白雪身上也是屡试不爽的,这次又想一试身手。不料,荣小弟只做了一个动作,白雪就变了脸,把头一沉,凶狠地向荣小弟冲了上去。荣小弟见白雪真动了怒,赶紧逃开。白雪不罢休,紧紧追赶,一直追出几百米才气咻咻地停住脚步。还有一次,邻居家的炳元用一小块豆饼逗引白雪,招呼白雪过去领受。白雪走近时,炳元却把手抬起来,就是不让白雪够到。白雪明白这是在戏弄它,转身就走开了。炳元讨个没趣,扔了豆饼坐在椅子上。不料,白雪没有完呢,突然回身向炳元撞去,把猝不及防的炳元连同椅子撞了个大跟斗。

是的,白雪变得沉默,变得忧郁,还有一种陌生的孤傲,完全是一副历经磨难的成人模样了。只是白雪对我从未有过莽撞举动。它认定了我是它终生的朋友、是全心全意庇护它的人。

我明白羊的最终归宿是什么。少小的我,老是思谋着一个使白雪避免被杀的措施,这个问题令人头疼。而荣小弟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与我大不一样,他认为人养羊付出了许多的辛苦,羊的最后被杀是对人的报答,羊是不能挣钱来报答人的。对这个问题,我和荣小弟最后也没来得及统一。

一个星期一的早晨,荣小弟没来约我上学,到下午,荣小弟的死讯就传到学校。他摇船下湖去卷水草(作猪饲料),不慎落水。他游泳是很棒的,可他正好掉在水草窝里,他的手脚被水草缠住无法得脱……

白雪最后还是被卖了。白雪被人牵走时,我流了泪。白雪比我大度得多,朝我唤了几声,就坦坦荡荡地走了。我的手里只剩下了连着“羊疙铎”的绳子。这里有风俗,卖家畜要留下绳子。

用卖羊的钱,我买了一顶橘红色的布伞。伞够大的,足以掩蔽两个人的肩头,可荣小弟已经不在了。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品尝到的生离死别的滋味。

人就是这么慢慢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