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南街的尾巴伸进了一个村庄。这个紧傍着小镇的村子名叫湾里桥。在江南,以桥为名的村子不少。
独角牛是金生老汉养的。牛买回来就缺了一只角。据卖主说,缺的那只角是夜里被小贼用锯子生生锯去的,而他就住在牛棚隔壁的厢房里。
金生老汉说:“老兄,莫非你睡成了酒甏?要不怎么会没听到动静呢?”
卖主说:“老话说,人到六十六,睡觉不落惚。只怪这牛一声也没哼。”
大家不相信这个故事,可金生信了,深为这牛非凡的忍耐力所感动。他拍拍独角牛的额,买下了它。
金生老汉是个养牛老手,经历得多,又肯动脑,能治一些牛病。他的一个绝招就是能从牛胃里取出那些不当心吞下去的铁钉、铁丝什么的异物来。他把他的这一招称为“手术”。养牛户请他去“手术”,他挺乐意,不收钱,吃杯酒就可以,但你在说话里得承认这是“手术”。
这种“手术”我见过几次,第一次觉得神秘,后来就只觉得有趣。金生让人把牛固定住了,就一手搔捏牛脖子,另一手慢慢把一根弧状的、涂了菜油的铜管插进牛的喉咙里去;然后把一根软软的篾片通过铜管直插到牛的胃里。篾片的顶端拴着一块磁铁,当篾片拉出来时,那些小铁件就跟了出来。如此几番,“手术”就完成了。在手术过程中,金生一直在和牛说话,喋喋不休,语气非常亲切。牛一般不大挣扎,也许并不太痛苦。但我想换了其他动物怕就不行,它们的忍耐力及不上牛,还缺少对人类的那种完全的信任。牛从小就会认定一个它觉得可以信赖的人,从此会无条件地信赖,信赖一辈子。牛有一种天生的能力,能认定可信赖的人,一般不会错。金生知道这个,所以做手术时一定让牛的主人站在他的身旁。
除了树德堂药店,南街上还有南货店、理发店、豆腐店各一家。中药店和理发店一天到晚都是轻声轻气的,其他几家店基本上只有早市,所以到了午后,南街就显得很安静。对了,南街还有一家小小的铁匠铺,时不时发出叮叮当当的锻打声。可金属声不是人声,冷冷的,反而增加了南街的寂寥气氛。
湾里村那边遥遥地传过来一声两声的鸡啼,没有报晓的激越,有些慵懒,仿佛是午睡醒来的呵欠。站在南街上往湾里方向望,发现那边的阳光要比这边的灿烂许多。是因为这边有过街廊棚的缘故吧?
记忆中,“皇后娘娘”总是在这种气氛里出现的。她是镇上的一个中年妇人,长得福相,穿戴比较考究,人皆叫她“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挽一只扁扁的竹篮子,悠悠地走,是南街的一道风景。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用刨花水抹过,水水的亮;发髻上插一只碧玉簪,斜斜欲飞的样子;蓝印花布的上衣用上青的缎子滚边,勾画出许多流畅的线条。竹篮里装的是青团子和白团子。青团子含有麦里草的汁,嗅一嗅有阳光和田野的清芬。团子很扁,快成饼了,看上去蛮大,底部扑些防粘****,上面盖着红印记,煞是好看。有人问是不是盖的玉玺印,她就笑,说“是”。当然是说笑话。红印是馅子的标记,盖一个印的是赤豆沙,两个印的是糖芝麻,三个印的是黄豆末。她是出来卖团子的,可从不叫卖。她每天这个时辰上街,约定俗成,要吃团子的自会来买。
如果是农闲季节,那么,这时就该金生和他的独角牛出场了。一个魁梧的汉子和一条强健的牛,从湾里那边灿烂的阳光里从容地走过来,街窄,人和牛就显得黑黝黝的很庞大。手里捏着牛鼻绳,可金生并不做引导,而是和牛并肩而行。牛只有右角,金生走在牛的左侧,还背着一只空草篓子,牛角的残缺就不再惹眼。这牛出名的慢性子,金生的眼睛不好,两个走得很慢,像两位有学问的老先生在笃悠悠地散步。
箍桶作坊、铁匠铺、南货店……走过这些店铺,独角牛目不斜视,无动于衷。它对南街熟,见多识广了。走到树德堂中药店门口,独角牛常会小驻一刻,侧过头,稍稍抬起潮湿的鼻子,嗅一嗅,又嗅一嗅。它一直弄不明白,这个幽暗的屋子里何以会泄出如此浓烈的山林和荒野的气息。它一出生就在江南大平原,从没去过山林,可它天生是知道山林气息的。这种能力是它远古的祖先神秘地通过“血脉”传递给它的吧?
金生似乎明白他老伙计的心思,是愿意停下来等一等的,顺便和药店里的先生伙计搭讪几句。金生能为牛动手术,自认为和药店是有些关系的,挺愿意和药店的人说说话。
徐家豆腐店和理发店之间有个过街廊棚。豆腐店下午不开门,有一个卖豆腐花的骆驼担在这里借光做生意。江南人把豆腐脑叫作豆腐花,有时还用一个“唤”字来代称,不知什么出典。卖“唤”的是外地人,和徐家豆腐店一点也没关系的。骆驼担的一头是“作”豆腐花的瓮——当然,瓮外边还套着个木桶用于保温。担子的另一头是一个作台兼柜子。作台上排着不少开口小罐子,分别装着豆腐花的佐料:虾米、肉松、麻油、辣油、紫菜、榨菜末、青蒜末……酱油是主佐料,盛在一只较大的陶罐里,坐在一只红泥小炉子上加温。煮热的酱油很香,小孩子很难在这种诱人的酱香中挪动脚步。
“皇后娘娘”也在这里卖团子。她和徐家豆腐店熟,可以借条凳子出来坐着。徐家有时还托她代卖早市剩下的豆腐干和油片什么的。做豆腐每天都半夜起床,很辛苦的,下午得睡一会儿。
有时,曾舅妈也来这里凑热闹卖酒酿。甜酒酿酿在一口青釉小缸里。缸盖是草编的,外边包了白纱布。方杌上有七八只青花小碟,摆得整齐。揭开缸盖,溢出带着桂花香的酒味。酒酿是雪花一般白,缸中央有个酒窝,里边积满清冽的酒酿露。桂花并不洒在酒酿里,用纱布包着固定在缸盖的反面,所以只闻其香而不见其形。五分钱能买两勺酒酿,一勺酿露——白嫩生生,水洁灵灵的有大半碟子。接着递给你的不是瓷匙,而是匙状的一片水磨竹片,很光滑。
这样,金生和牛经过廊棚时就有点挤了。不能并肩走,金生就跟在牛屁股后。独角牛对这里的气味并不感兴趣,摇着尾巴径直走,不肯停步的。南街的小孩子多半对独角牛很熟,这时就可以摸一摸牛。独角牛正当壮年,皮毛干净,乌黑生光,摸上去暖暖的活活的毛茸茸的,蛮有劲。
金生所以跟在牛后是为了保护牛尾巴,说:“小囝,别摸牛尾巴,别摸牛尾巴。”
问他这是为啥,金生说摸尾巴会催牛拉屎,拉了屎是不是你吃啊?其实没这回事,是金生糊弄小孩子的。我和独角牛熟,知道这个。
虽然我是镇上孩子,但因为常和金生的孙子小龙一起玩,和独角牛蛮熟悉的。小时候,我常做遇上牛群的梦,牛一见我就会不怀好意地追赶我,牛角尖得要命,牛鼻绳又不起作用,无限制地延长,惊出我一身汗来。奇怪的是我在白天并不怕牛,牛对我也很有好感,只要我喊一声“宛,宛……”,独角牛也肯低下头来,待我踏到它头上,就慢慢抬起头,送我到它的背上去。小龙还能站在牛背上渡很宽的河,连鞋子也不会弄湿。
那时候没有水泵,灌水田全靠人力或牛力。在河边用毛竹和稻草搭个圆亭子似的棚,架上牛车盘,就是牛车棚了。把牛的眼睛蒙上,喝一声:“走!”牛就拉着车盘转圈。环形的路是永远也走不完的。车盘吱吱嘎嘎地带动水车,河水就汩汩地流进田里。
有一天大清早,天还没有亮透,金生老汉叫小龙到车棚去看车。小龙躺在车盘沿上,不一会儿就在吱吱的声音里睡着了。十一二岁,还是睡觉不知颠倒的年龄呢!小龙在睡梦中翻身跌下水车,以为还在床上呢,哼一声,照样睡他的回笼觉。不知道,他正好横躺在环形牛道上,蒙着眼睛的独角牛正向他一步步走过来呢!
幸好金生给独角牛蒙眼的是两片乌龟壳,牛能看见脚下的一小块地方。走到小龙身边,独角牛站住了。一会儿,金生老汉来了。牛车棚里黑洞洞的,他没看见地上的孙子,以为牛站着在偷懒,便喝了一声;见牛还不走,就在牛屁股上拍一掌,还骂了一句粗话。大旱的天,水车不能停的!独角牛小心翼翼地跨出步子,一脚踩在小龙两腿间隙,一脚踩在小龙的耳朵边,总算避过小龙走过去了。转一圈,牛又站住了。车棚里黑咕隆咚的,很危险。这下把金生惹火了,折了一根树枝来抽牛屁股。独角牛又艰难地跨进去……直到小龙打了一个喷嚏,老汉才发现了危险的情况。金生抱起孙子本能地逃出老远,脸都白了。金生把牛卸下来,让它到河里痛痛快快地泡了个澡,作为奖赏,也表示内疚。
金生从此对独角牛更好了,端午节裹了粽子,必定先让独角牛吃了再让小龙吃。西风未起,金生就编起许多草帘子,把牛棚弄得密不透风,干干爽爽,走进去就是一阵干草和新柴的清香味。
可是不久后,独角牛挑瞎了金生老汉的一只眼睛!那天,金生给牛清理肩头的一个小疮,独角牛本能地一转脖子,弯弯的角正好扎进了主人的眼睛。
金生老汉的儿子阿坤恨死牛了,抡起树棍把牛毒打一顿,还不解气,把牛缚在村头榆树上,找根钢锯来要锯那只可恶的独角。小龙把这情况飞报爷爷,老汉慌忙从医院赶回来制止。他喘着,喊:“住手!别锯!”阿坤哪肯轻饶了牛,坚持要锯,眼睛都恨得红了。金生还不习惯用一只眼睛看东西,抓空了几下才夺下了儿子手里的锯,喊道:“混账东西,你就忘了牛车棚里的事啦!它救过你儿子的命哩!它不是有意挑我的……怕是我命里注定要瞎一只眼吧。”他的最后一句话讲得很轻,颤颤的,颤颤的。
阿坤丢下锯子跑了。牛角上已经留下了一道锯印。听人说,独角牛后来流泪了。这一幕我没亲眼见,当时我和小龙忙着扶金生回医院去。听说只有在临宰杀之前牛才会流泪,独角牛是不是以为要杀它了?
金生失去了一只眼,另一只眼也受到连累,视力很弱,连走路都有些困难了,可他还是养着独角牛,还是像从前那般对牛好……
从此,看到金生和独角牛并肩走在南街上,知情的人的心里就会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这头独角牛啊,这个老头啊!
有时候,金生在走过过街廊棚时,会在“皇后娘娘”那里拿一个青团子走。因为他总是拿青团子,就有人猜想他是为独角牛拿的。青团子有青草的味,牛大概会喜欢吃。还有人说曾经亲眼看见金生和独角牛在分吃青团子。就他们两个的关系来看,这都是可能的。
金生和牛走过环洞桥时,我总有点担心,怕石桥承担不起这么大的重量。金生是个魁梧汉子,年轻时还很英俊,听说他与“皇后娘娘”有过一段相互爱慕的情感经历。还有人说,金生所以天天舍近求远地领着牛穿过小镇去放青,就是想看一眼“皇后娘娘”……
小镇故事多,一不小心就能听到一大串,真的假的全有,连大人也弄不大明白,就不要说我们小孩子了。
我知道金生所以要穿过小镇是因为要去“西台地”。过了桥,向西走完西街,就到了“西台地”。那是一大片荒地,草多,而且还有成片牛喜欢吃的牛筋草和野草头。
有一天,牛在石桥顶上翘起尾巴痛快淋漓地拉了一堆屎。这堆巨大的牛屎简直把镇上人惊呆了。金生把牛骂了一通,又央我:“三官,我眼睛不便,走不快,托你去叫我孙子来,把牛屎弄回去,可以不?”
当然可以的,我一溜烟找他孙子去了。当我领着小龙回来时,见有一帮子人在桥顶上嘻嘻哈哈地乐。
原来,不知是谁在牛屎上插了一朵鲜艳的月季花,使“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个俗语形象了一回。不知为什么,人一看见这个就会笑,忍也忍不住。
这件事,曾在东园茶馆和西园茶馆津津有味地传说了好几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