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场面也曾经在我的身边发生,而今天,我更喜欢孤酌独饮。
已至深夜,饭馆里除了我和杨阳,再就是几个服务员和厨师,他们坐在椅子上懵懂地看着我们。一个小女服务员打开收音机,先是一个谈话节目,过于深奥的话题没有吸引她的兴趣,她调到一个相声节目,听了没两分钟,相声说完,插播了一则治痔疮的广告,另一个年龄稍长的服务员气愤地说:“赶紧换一个,还有人吃饭呢!”小服务员旋转手腕,又调到一个健康类节目,女主持人装腔作势地说:“阳痿是长期困扰夫妻和睦、家庭幸福的疾病,许多患者打来电话向我们询问有效的治疗方法,今天我们特地请来解放军总医院的张坚强主任医师,请他来为我们讲解此类疾病的治疗方法……”小服务员红着脸极不情愿地又调了一个台,停在一个音乐节目上。
忽然,收音机传出一段熟悉的旋律,杨阳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一颤,这首歌正是杨阳写的那首《春天的约会》,从演唱者的声音听出,歌者正是田红。
此时的田红演唱这首歌已经失去原有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暧昧、矫揉造作、作秀的演唱。那个制作人为这首歌重新编曲,把杨阳在这首歌中要表达的感觉篡改得面目全非。歌曲结束后,DJ妩媚地说:“刚刚播放的那首歌曲由乐坛新人田红自己词曲创作并演唱,歌名是《春天的约会》,排名第一,欢您明天继续收听‘原创歌曲排行榜’,我们明天见!”
杨阳抄起一个空酒瓶,“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痛心地说:“这首歌不久后就要被做成卡拉OK,任款爷和小姐在歌厅滥唱了!”
此后许久不见杨阳踪影,他和吉他同时不翼而飞。马杰猜测杨阳也许是背着吉他去了西藏,准备过离群索居的生活;赵迪猜测杨阳决定告别音乐,去卖他的吉他,现在还没找到买主;张超凡认为杨阳在唱歌的时候被人抢走吉他,他去追赶,现在还在追逐的路上……种种猜测漫天飞舞。
就在我们谈论杨阳去向的时候,宿舍电话响了。我拿起话筒:“喂!”
“请问是邱飞吗?”一个陌生的声音。
“是我,您哪位?”
“我这儿是清河拘留所!”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巨响,我努力回忆自己近来究竟做了哪些坏事儿,可寻思了半天,只想起前天在校园捡了一个钱包,没有立即交公,见里面没有钱便又丢掉,这件事情怎么这么快就传到拘留所,即使罪名成立,他们也不应该为此拘留我。我颤抖着说:“我怎么了?”
拘留所的同志说:“你不要害怕,这里没有你什么事儿!”
我想,没我事儿你干吗指名道姓地找我。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杨阳的人?”
我立即想到,是不是杨阳参加了近期活动猖獗的“艾滋针”帮,被便衣监视或已经落入法网。“他怎么了?”我问。
“他现在没事儿了,在我们拘留所,今天释放,兜里没钱坐车回去,叫你接他,你赶紧过来吧。”
我挂上电话,急忙换下拖鞋,跑出宿舍。
当我到达清河拘留所的时候,杨阳正蹲在大铁门外,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圆圈,吉他倒在一旁。
我走上去,说:“走吧!”
杨阳指着地上画出的圆说:“这就是生活,里面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
回到学校,杨阳用去好长时间洗了一个澡。他说澡堂的下水管道可能会因为他搓下的泥儿堆积在一起而堵塞。
我们一起吃晚饭,他向我讲了被拘留的详细经过:
那天,我们喝完酒的第二天下午,杨阳又背着吉他去积水潭地铁站的地下通道唱歌。此时已有一个身着师大校服的学生在此唱歌,杨阳没理他,坐在对面。因为杨阳唱得比他好,过往行人都把钱扔进杨阳的琴套,师大学生看到杨阳面前的钱越堆越高,而自己面前的钱却总是那么一点儿,不免心生醋意,他走到杨阳面前说:“哥们儿,咱们是不是得讲个先来后到!”
杨阳说:“这是公共场所,谁想唱都可以。”
“可是你抢了我的买卖!”
“我是公平竞争,人家愿意把钱给我,而且我唱歌不是为了挣钱。”
“那就把钱给我。”师大学生指着地上的钱说。
“钱是我挣的,凭什么给你,想要钱就自己去挣!”
“孙子,你丫到底想怎么着!”师大学生喝。
“滚蛋!少在我这儿废话!”杨阳白了他一眼,接着弹琴。
此人抄起自己的吉他狠狠地向杨阳拍去,杨阳早有准备,一闪身,那把吉他便“砰”一声巨响,拍在地上。刹那间琴箱粉碎,木屑乱飞,琴弦“嘣”一声断开,崩到那人脸上,顿时抽出六条血迹。他一边“哎哟”地捂着脸一边向杨阳扑去,两人厮扭在一起。
最后的结局是,杨阳觉得热身还没有开始,那个人却已鼻孔出血,仰着脑袋跑掉了。
杨阳又坐回原地,抱着吉他唱起来。
就在杨阳收拾好钱准备离开的时候,两个警察出现在他面前,说 :“有人举报你在此非法卖唱,还打架斗殴,把一个师大学生打流血了,跟我们到所里走一趟吧!”
杨阳不去,警察拽住吉他,企图将他强行带走。
杨阳怕他们拽坏吉他,一扬胳膊,正巧打在其中一个警察的脸上。于是,他们便以妨公务殴打警察为名,给予杨阳拘留两周的处罚。
警察问杨阳的工作单位在哪里,要将此事通告领导。杨阳说他是无业青年,以卖唱为生,地下通道就是他的工作单位,他是无政府主义者,所以没有领导。
警察说:“你他妈的还敢嘴硬!”一把将杨阳推上开往清河拘留所的警车。
杨阳用刚刚卖唱得来的钱买了一套洗漱用具,从此开始了牢狱生活。
两个星期的监狱生活使得杨阳改掉许多不良习惯,戒了烟、吃起粗粮、早睡早起,但同时增添了喜欢开口说粗话的毛病,动不动就“操你妈”、“你大爷”的。
杨阳从拘留所出来后立志重新做人,刚呼吸了两天新鲜空气,却再次受到致命打击,学校开除了杨阳的学籍,勒令其退学。
原来,杨阳离开拘留所的时候不慎将学生证遗落在牢房的墙脚,被一个因偷东西被捕的犯人拾到。他把它交给看守人员,以为可以荣获个拾金不昧的奖励,减刑几天,可所长却认为是他在狱中偷了杨阳的东西,又给他加了三天的刑。看守人员从学生证的照片上认出杨阳,原来这个号称待业青年的人是北×大的学生,于是他秉公执法地把杨阳被拘留的事情打电话通知给学校,教务主任二话不说,执行了学校的规章制度,凡在校期间结婚或被捕入狱的学生,一律按开除学籍处理,杨阳就此离开了学校。
杨阳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四年,毕业前却遭此飞来横祸,这件事情让我们感觉异常残酷,但它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学校开除一名学生要比招入简单许多。只有送足够多的礼,请无数次客,托各种关系,方可勉强入校,然而离开学校却如此轻而易举,无需多事。
当年,我对学校失去兴趣要退学的时候,杨阳光着膀子坐在羊肉串摊劝导我。而今天,这件事却发生在他身上,让他措手不及。
杨阳离开学校后整日待在家中无所事事,他父母听说这件事情后气愤非常,尤其是杨阳的父亲,脱下皮鞋向杨阳扔去,杨阳躲也没躲,一伸手就接住了。他爸又要解皮带抽他,他妈在一旁拦住说:“你冷静点儿,打也不是个办法,孩子都老大不小的了!”
他爸说:“他再大我也是他老子,我就不信管不了他!”
杨阳说:“爸,你打我吧,恐怕我还没感觉疼你就已经累了。”
他妈说:“别总气你爸,既然不上学了,总得找个出路吧!”
杨阳说:“你们甭管了,我的事儿自己解决,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他爸说:“你他妈的敢!我和你妈把你弄出来费了多大劲你知道吗,你给我自生一个看看!”
杨阳什么也没说,悄悄回自己屋里。
杨阳每个星期都要回学校找我们踢一次球,但每次踢球总要和人打架。我问他为什么总是打架,他说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干,通过打架找点儿乐趣。
杨阳现在已经不会骂人了,因为他跟别人发生口角的时候,通常只说一句话“打你丫的”然后就冲上前去,脚施加于人。
每当杨阳穿着球鞋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就知道杨阳又在家待烦了,想找人打架散散心,踢球并不是杨阳回学校的主要目的。
打架这种事情经常在踢球的时候发生。架是完全可以不打的,但又不能不打。大四学生面临就业的压力,大一、大二的学生忍受着学习任务艰巨的苦闷,所有人心中都淤积着愤,踢球时双方稍有碰撞,就会导致一场恶战。
大四学生用手指着大一学生的鼻子说:“我们在这儿混了四年,就没见过敢跟我们滋毛儿的!”一副混迹湖多年的样子。
大一学生打开大四学生的手说:“甭管你们在这儿混了几年,我们就是不怕!”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姿态。
于是,双方施展开脚。大四学生考虑事情较多,往往放不开手脚,只想吓唬一下大一学生而已,大一学生却无后顾之忧,敢打敢杀,俨然拼命三郎,打得大四学生节节败退。
要说狠还得是大四的学生。他们见大一学生竟然如此猖狂,目中无人,便抄起操场上的板砖和木棒向大一学生的身上、头上拍去,直到鲜血从某个人的身体中流出来才罢手。
此后,双方的争吵便围绕公了还是私了的问题展开。公了就是上报学校政教处,打人方送被打方去医院看病,双方分别接受严重警告处分,公了的裁决之所以如此严厉是因为学校不想让打架的同学来此添麻烦,尽量私下里解决。私了的方法是被打方自己去看病,然后由打人方请被打方吃顿饭,所以,学校周边饭馆里经常会有两伙人围坐一桌,年龄偏大的一方举着酒,对脑袋缠着纱布或胳膊打着石膏的一方说:“兄弟,对不住,下手狠了点儿!”
另一方也端起酒说:“大哥,是我们狗眼不识泰山!”
这一方又说:“后生可畏,长后浪推前浪!”
另一方又说:“还多承蒙长辈们提携!”
这一方接着说:“岂敢!岂敢!”
另一方接着说:“谦虚!谦虚!”
这一方还说:“……”
另一方还说:“……”
不打不相识,双方就此结为密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