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拨中学生是改革的命,要靠自己去闯出一个世界!
一位连职业高中也未能考上的李秋雪,知道我想写“第三世界”的中学生,竟然兴奋得帮我到处拉采访对象。一天,她带一个圆脸蛋圆眼睛的女孩子到我家来了,介绍说:
“她叫郑丽,是我的铁哥们,现在×××中学上高一。您采访她吧,我学习贼差,她贼好。”
郑丽的圆脸蛋很红,圆眼睛很亮,极爱笑,大笑时爱眯一下右眼,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在当代女中学生里,她无疑属于健壮型的,高而壮,腾而实,显出力量美。
借了她铁歌们的光,郑丽十分信任地我侃起来---
“我妈妈不让我来接受记者采访。怕上当。她说,他们厂有个工人的女儿,也说去接受记者的采访,结果不知去向,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呢。但我听李秋雪说,您要专门写写我们‘第三世界’的中学生,这太吸引我了,所以,我就悄悄溜出来了。(她家住在北京站附近,骑自行车到我这儿,至少要一个小时,足见其诚。)”
“您甭听李秋雪瞎说什么‘贼好’,果真‘贼好’,就不会进那所破中学了。(李秋雪哼了一声,说:‘你知足吧,我还没学可上呢。’郑丽没理她,继续说自己的。)进那所中学,爸爸、妈妈都感到丢人,在同事面前说不出口,抬不起头。那中学名声坏,校风也实在太差。!”
“就说校门口吧,每天放学的时候,都围着一堆不三不四的男青年。怀着各种目的,有劫钱的,有打架的,有找女孩子的,他们中待业青年最多,也有考不上高中的男孩子,反正都不认识。嗬,那场面,我们出校门像检阅仪队似的。他们专找好看的女孩子,他们懂心理学,看看眼神和穿戴,就知道哪个女孩子风流,哪个可以跟他们走。据说,有个女孩子听一个人说她可以当演员,就跟那个走了。”
(想想那场面吧,每个男学生都有被搜身劫钱的危险,每个女学生都受着挑衅目光的侮辱,而且是天天如此!堂堂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的中学门口,竟成了令人惊恐的鬼门关。我不由得问道:‘你们学校不管吗?’)
“管呀,可管不了。你轰他走,你走他又来,你在这儿站岗,他到远一点地方照样干。再说,这帮人劫钱他不多劫,就劫个零花钱买烟抽。你戴着手表,他不敢拿走,因为他还不想惹警察的麻烦。所以,老师只好提醒我们,上学不要带钱。说来也邪性,这种事重点中学门口绝对没有,而校风差点的普通中学门口几乎都有!也许是苍蝇专叮有缝的蛋吧?!(‘那你每天怎么出校门呢?’想想活泼漂亮的郑丽每天也要去检阅仪仗队,我都替她发愁)我?绷着脸,低着头,快走!作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倒也让那人觉得没有什么便宜可占。嘿嘿(郑丽突然笑了,眯起了右眼。)他们也挺辛苦的,大热天、大冷天照来不误啊。这些人差不多都是普通中学毕业的,我们实际上是同命运的人,只不过暂时区别开了:我们一身纯洁,他们一身肮脏。”
“小学的时候,我是少先队小队长,管十三个队员。去北京站扫红领巾卫生街。队伍排得齐齐的,全听我的。我还参加过篮球队,进过体校学游泳。真是金色的童年啊!可自从进了那所破中学,这世界就都变了!”
“中学的每个班都是小社会,集中了各种各样的人。我从小就和男孩子玩,痛快,来劲,特别齐心。上中学也是这样,可我并不想真交男朋友。这么小,交朋友有什么用?我跟谁都好,如果固定一个人,多别扭啊。我这人傻,对谁都相信,上当了好几回。有一回(她还来不及说事情原委,眼圈先红了,紧接着就落下泪来),有个女生竟造谣,说我与男生睡觉,简直把我气疯了!她还说得有鼻子有眼,我听了都想不出她怎麽编的,绝了!真是八百辈子也碰不上这么一个同学。其实,我们之间没有矛盾啊,绝对没有,她是嫉妒我朋友多,认识人多(她泪如雨下,黄手绢湿透了,泪痕处显着亮光)。这不是诬陷罪么?我不太懂法律,要懂非去法院告她不可!后来,经过老师找她谈话,她才承认是瞎编的。”
“我们学校的生活乏味透顶,基本上没有课外活动。初一、初二两年未组织看过一次电影。初三要看电影了,老师又说:‘不是不让你们看,你们这届毕业生人特多,竞争力大,等熬过这一段,打着滚看都行。’我们这一届中学生,多数是1971年出生的。当时的人口政策宣传是:一个少点,三个多点两个正合适。所以,我们差不多都是姊妹俩的。人多呀。上一届全入高中,还填不满。我们这一届加到顶点,还有很多人上不了学,诺,李秋雪就倒了这霉。有的要花几千块钱,才能在高中买个位子呢,我们这样的家庭哪有钱干这个?(李秋雪也泪汪汪的,她恶狠狠地说:‘钱就是命,命就是王八蛋!’)”
“没错儿,就这么回事!人家有钱的,要以到重点中学买个座位。《北京表年报》不是登了市重点101中学招收高价班么?五千元一个座位。不花钱,有权有势,照样让孩子进重点。我爸爸妈妈都是普通工人,而且在通县上班,什么忙也帮不上,全靠我自己折腾。倒也好,逼得什么都会干。从小学四年级起,我就自己做饭吃,还照顾80岁的奶奶。噢,对了,今天是立春,奶奶想吃薄饼,我还没买菜呢,一会儿,要早点走。”
“如今这社会,开始走凭本事吃饭的路,我赞成!大学生不包分配,也不错,爱干什么就找什么呗。我如果考不上大学,就当个体户,开饭馆,当经理,保准既受欢迎,又能赚钱。有一件事使我对个体户有了好印象。我妈妈身材矮胖,去国营商店卖羽绒服,总受奚落或喝斥:‘挑什么?哪有这么大号的!’妈妈是不信任小摊贩的。可是,小摊贩却满面春风接待我们,说:“来嘛,挑挑看,总会有合适的。”还终于挑出一件合身的,又让试穿,又给仔细包好,让人心里暖融融的。是啊,哪个顾客不想迎个笑脸啊?你给人一个笑脸,自己不也愉快么?国营商店那帮人是把笑都放到冰箱里了吧?拿出来也是冻好的!”
“我们这一拨中学生是改革的命。我早想好了,到时候,我到处观察观察,看社会上最热门什么,最需要什么,我就玩命干什么。相信自己闯出来的世界才有滋味。”
不平衡性,是事物发展的铁的法则。
据此,我们可以认为,关于三个世界的区别,不论是在国际上,还是在学校间,几乎都是永恒存在的。不管叫它什么名称,甚至承不承认它的存在,它依然是存在着的。第一世界可能跌落为第三世界,第三世界也可能跃居于第一世界,这是完全可能的,但它改变不了多种世界并存的事实。
说到学校,由于祖国母亲的贫弱,只能勒紧其他众多儿女的腰带,多省出一点口粮,让最有希望的几个儿女吃饱饭,去摘取那能使全家获得幸福的灿烂明珠。也许这几个被寄于厚望的儿女,会带着失望而归,或者带回的明珠虽然灿烂,并不能带来幸福。谁能说,母亲起初的安排没有道理呢?因为即使比照当代最先进的管理手段,这也不失为上策。
那么,众多的儿女们呢?
他们吃糠咽菜,自然不比那几位身负厚望的兄弟姐妹健壮、聪颖,但他们却在维持这个家族的生存方面,付出最平凡也最繁重的体力劳动。就像埋在地下的基石一样,默默地托起温暖的家。固然,由于吸收的蛋白质营养成分少,由于过度劳累,也由于他们逐渐放松了学习知识,他们变得面目丑陋,脾气暴躁,甚至粗野无礼,你能鄙视他们么?你能说他们是“无效人”么?
不!在这众多的儿女中间,有的创造了并不亚于第一世界的儿女所创造的奇迹。即使在那些平凡的儿女的身上,也拥有足以令人敬重的品格。
因为:
没有他们,就没有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