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人生笔记
18749800000032

第32章 清明的心弦+搬家

我喜欢北方的初冬,我喜欢初冬到郊外、到公园去游玩。

地上的落叶还没有扫尽,枝上的树叶还没有落完,然而,大树已经摆脱了自己的沉重的与快乐的负担。春天它急着发芽和生长,夏天它急着去获取太阳的能量,而秋天,累累的果实把枝头压弯。果实是大树的骄傲,大树的慰安,却又何尝没有把大树压得直不起腰来呢?

现在它宁静了,剩下的几片叶子什么时候落下,什么时候飞去,什么时候化泥,随它们去。也许,它们能在枝头度过整个的冬天,待到来年春季,归来的呢喃的燕子会衔了这经年的枯叶去做巢。而刚出蛋壳的小雏燕呢,它们不会理会枯叶的琐碎,它们只知道春天。

湖水或者池水或者河水,凌晨时分也许会结一层薄冰,薄冰上有腾腾的雾气,雾气倒显得暖烘烘的。然后,太阳出来了。有哪一个太阳比初冬的太阳更亲切、更妩媚、更体贴呢?雾气消散了,薄冰消融了,初冬的水面比秋水还要明澈淡远,不再有游艇扰乱这平静的水面了,也不再有那么多内行的与二把刀的贪婪的垂钓者。连鱼也变得温和秀气了,它们沉静地栖息在水的深处。

地阔天高。所有的庄稼地都腾出来了,大地吐出一口气,迎接自己的休整,迎接寒潮的删节。当然,还有瑟缩的冬麦,农民正在浇过冬的冻水,水与铁锨戏弄着太阳。场上的粮食油料早已拉运完毕,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整理谷草。在初冬,农民也变得从容。什么适时播种呀,龙口夺粮呀,颗粒归仓呀,那属于昨天,也属于明天。今天呢,只见个个笑脸,户户柴烟,炕头已经烧热,穿开裆裤的小孩子却宁愿呆在家门外边。

这时候到郊外、到公园、到田野去吧,游人与过客已经不那么拥挤。大地、花木、池塘和亭台也显得悠闲,它们已经没有义务为游人竭尽全力地展示她们的千姿百态。当它们完全放松了以后,也许会更朴素动人,而这时候的造访者才是真正的知音。连冷食店里的啤酒与雪糕也不再被人排队争购,结束了她们的大红大紫的俗气,庄重安然。

到郊外、到公园、到田野去吧,野鸽子在天空飞旋,野兔在草棵里奔跑。和它们一起告别盛夏和金秋,告别那喧闹的温暖;和它们一起迎接漫天晶莹的白雪,迎接盏盏冰灯,迎接房间里的跳动的炉火和火边的沉思絮语,迎接新年,迎接新的宏图大略,迎接古老的农历的年。二踢脚冲上青天,还有一种花炮叫做滴溜,点起来它就在地上滴溜滴溜地转。

初冬,拨响了那甜蜜而又清明的弦,我真喜欢。

搬家

我有许多次搬家的经历。

记得幼年时期曾经住在北京后海附近的大翔凤胡同,那是一个两进的院落,我们是租住的。我至今记得夏日去什刹海的搭在水面上的店铺里吃肉末烧饼,喝荷叶粥,傍晚看着店工费劲地点燃煤汽灯的情景。

后来家境每况愈下,住不起两进的院落了,搬到北京西四北南魏儿胡同14号去,住里院,外院是另一家。里院有一架藤萝,初夏开起红紫白相间的花朵。花朵很好看、很香,如脂如玉,藤萝架也很美。藤萝花还可以吃,把花洗净了,用白糖腌起来,然后做蒸饼的甜馅,好吃。

藤萝角长得很大。小时候我爱想的一个问题是:藤萝角有什么用?没有人能告诉我藤萝角的用途。我幼年时曾经有志于研究藤萝角的用途,我认定,像柄柄匕首一样垂在藤萝架下的藤萝角,一定是有用的,关键是还没有人把它们的用处研究出来,而我,应该完成这个使命。

后来把这个使命感就丢了,忘了。如果写检讨,说不定这是我在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选择失误。好好地研究一下藤萝角的用途,正像电影《决裂》上的那位农学教授研究“马尾巴的功能”一样,应该还是有用的。我也会因而多做出点实事来。

后来在西城报子胡同住过一个地方,当年似乎是甲3号。那是人家房东的大院子后院的几间厢房。房无奇处,但后院似有几分“后花园”的意思:有假山、有几簇竹子,假山与竹子都破败了,年久失修,无人照管。可能是因为社会不安定,政局不安定,谁还有心管什么竹子、山石?但我似乎看到过小猫在山石上爬上爬下。我和几位小学同学也利用这地形玩过亘古长青的打仗的游戏。晚上,我欣赏过窗户纸上映出的竹叶的阴影。我那个时候又有志于画国画了,还买过芥子园画谱。后来又忘了学画了,这又是一件该叹息的错处了。

还住过受壁胡同18号,小绒线胡同27号等等。

一九六三年底来了一次大搬家,搬第13章 到新疆去。一到乌鲁木齐就被接到了文联家属院的家。天寒地冻,冰封雪掩,房子从外面看一片土黄,黄土墙黄泥顶子,更像乡下的房子。进屋以后还不错,刷得白净,烧(火墙)得暖和,只有窗玻璃上结满了比玻璃本身不知厚几倍的冰凌,使窗户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水晶体的半透明。隔着这样的窗户望出去,一切都看得见,一切又是变形与错位的,好一个富有现代感的窗子!为什么房里生着温暖的火灶火墙窗冰凌都不融化呢,主要是因为窗外太冷了,零下二十多度。我这才明白爱斯基摩人用冰造房子,而房内温暖如春的道理。这是我第一遭住机关单位的“家属院”。

不久我搬到妻子所在的乌鲁木齐一所中学里去,为了她上班更方便,也因为那边是三间房。一家占三间房,这简直阔绰得难以思议,搬进去才发觉了缺点,原来那房是土地,没有地板,没有洋灰地,也没有砖。土地起土,卧室里的地还发出一股强烈的尿臊味,此前住这房子的人家一定有小孩子就地小便。我始终觉得值得一忆一笑一叹的是我们决定搬家的时候竟还不懂得需要看一看新居的地面是什么样的、竟不懂得地面状况是挑选房子的标准之一。我们曾经多么天真过呀!人是总能够自慰的,想到幼稚天真就想到了纯洁可爱,为自己曾经傻瓜过而眷眷依依。那时候我们已是“而立”之年了呢。

一九六五年去了伊犁。先住在一间办公室里,顶棚和地都镶着木板,只是木板已经破旧,漆面已经剥离脱落,走这种破地板地比土地还容易崴脚。三个月后搬入新落成的教工宿舍。由于房子入冬才建好,潮气大,一点火,屋里氤氲弥漫,谷草味很浓。又由于麦子打得不干净,麦草里混着麦粒,和成泥抹在墙上,一升温,便纷纷发芽,墙上居然长出了一根根的绿麦苗。当然,它们长不成小麦,虽然我玩笑地向农民朋友称之为“我的实验田”。这点经验写在一篇小说里了,也算是文学效应吧。

在伊犁?伊宁市搬过多次家。每次搬家都是用俄式的四轮马车,大体上两车搬完,一车拉家具行李,一车拉煤柴、破烂。那时的家当确实很少,符合“轻装前进”的原则。

再以后从伊犁再搬到乌鲁木齐。为修房子又临时搬到充满药品气味的化学实验室。“化学屋”的好处是夏天不进蚊蝇。

一九七九年搬回北京,先住一个小招待所,再住“前三门”、虎坊桥,直到现今又住起了平房。平房的特点与优点是更接近自然,听得清雨声风声,室温随着气温变得快,下过雪后可以堆雪人,便于养花养草养猫养狗。我养花多失败,不会侍候花过冬。植树倒小有成绩,除原有的枣和香椿以外,我们自己移栽了石榴、柿子和杏。石榴移栽当年就结了八个,杏树开花一朵(仅仅孤单的一朵,一花独放,绝了),柿子只长树叶。平房更利于夏季乘凉,完全可以在院内“派对”。这个小院接待过日本作家井上靖,作曲家团伊玖磨,旅美诗人郑愁予、台湾作家琼瑶等等。夏夜放置躺椅数个,饮茶与可口可乐及绿豆汤,闲话天南海北,怨而不怒,乐而不淫,亦福事也。

缺点当然也有,蚊子多,虫子多,有潮气,有会飞的与不会飞的土鳖,有攻枣的臭大姐(学名犁椿象),有好杏的蚜虫。虽几经征战,虫子还是落而复起。这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吧,有虫子,是天意。

回忆半个世纪,重要的搬家已十余次,不知是反映了变动、不稳定还是反映了改革和发展。我的生活还是丰富多彩的。搬家是个体力活,即使有了全套服务的搬家公司,也还得花力气。尤其是书,常用的书没几本,不常用的书也死沉死沉的,打点起来活活要人的命。还有就是旧物,扔又舍不得,不扔又白白地占地方,白白地自我霉烂、自我死亡。其实理论上我完全懂得,家庭面貌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是否充斥着多余的什物。家里东西摆设的道理与写文章是一样的,精少为佳。应该在增购新物品的同时搞精简,这件事上也需要点魄(破)力的。

常搬家太累,太不稳定。见到一些数十年如一日住在一处的老友又替他们憋闷得慌。我们有一家亲戚,最近搬了一次家,条件似还不如原来。但他们说,他们已老了,这次不搬,恐怕底下就“没戏”了。我完全理解和同情这种心情。为搬家而搬家,就像为吃苦而吃苦,为上大学而上大学,为艺术而艺术,为锻炼而锻炼一样,未必堪为训,实亦不足奇。

刚搬到一处总有几天的新鲜劲,临搬前告别旧居又有点依依不舍。行李打成包,乱纸扔一地,东西一堆堆的搬家前的情景甚至使人想起电影上敌军司令部溃散前的场面。呜呼,哀哉!上车!而且往往在搬家的时候,人会想起:“又是好几年,就这样无影无踪地过去了。过去的年代、过去的家,都一去不复返了。”如《兰亭序》所言,俯仰之间,已成陈迹。

其实不搬家,时光也在不停地迁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