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人生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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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蓝色多瑙河(1)

一种描述的可能

除了中学地理课本上讲过维也纳,我开始心仪维也纳当从阅读苏联作家巴甫连柯的长篇小说《幸福》的时候算起。那是一九五二年,我十八岁,每天忙着革命工作,晚上读各式各样的苏联小说。《幸福》的女主人公军医高烈娃与苏联红军部队一起从德国法西斯手中解放了维也纳。她给自己的情人、因病休息的红军政委伏罗巴耶夫的信里描写了维也纳的迷人的圆舞曲与葡萄酒。到了二十世纪的世纪末,我从别人的文章里知道了一些巴甫连柯的不良记录,他大搞个人崇拜歌功颂德,而且是一个致同行于死地的卑鄙的告密者。巴甫连柯的形象是毁了,然而,他描写的高烈娃、伏罗巴耶夫与维也纳却一直鲜活着。

一九八五年参加完在当时的西柏林举行的地平线艺术节后,我本来有访问奥地利的机会,但我放弃了。那时候我又是很忙很忙,不敢耽于旅游许多人对于我的放弃无法理解,他们告诉我奥地利太美丽了,是一个不能不去的地方我与维也纳见面便推迟了十一年。

一九九六年七月,终于,我应奥地利中国友好协会与奥地利文学协会之邀与妻子一起来到了维也纳。此前五月十五日,在开始我们此次欧洲之旅的时候,我们已经在维也纳机场逗留了一个半小时,以转机飞往伦敦。也许七月四日的这一次算是第二次到达维也纳了。不来便不来,一来便成双。

赴奥是为了参加“中国人心目中的和平、战争与世界观念”研讨会,实际内容则是谈中国的军事文学,杜鹏程的《保卫延安》,徐怀中的《西线轶事》与《阮氏丁香》……都是我们的研讨内容。会议是由奥中友协与美国一家大学合办的,美国那所大学也很有兴趣到维也纳开会(找个风景点研讨交流,这倒不仅是中国人的习惯)。由于起了一个大而好的题目,也由于奥中友协特别是会议主持人卡明斯基教授与奥国防部的良好关系,这次活动得到了奥国防部的支持。会议期间我们就住在奥国防学院附设的招待所里,中方应邀前来开会的还有前中国驻奥大使杨成绪夫妇与南京大学文学院长董健。

住到有洋大兵站岗的外国军事单位,这对我们是非常新鲜的经验。尤其是这所学院位于维也纳繁华的玛丽亚黑佛大街,而据说这条大街是过去东西方交换间谍的地方。由于奥地利在二次世界大战中是战败国,战后亦被苏、美、英、法四国占领。五十年代中期,占领军撤走,奥地利成立了由社会党执政的在国际事务中严守中立的政府。奥国一直与东西方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所以奥地利便成了一个两面都要利用的微妙的地方。而维也纳的玛丽亚黑佛大街更是间谍活动的中心,是各种秘密谈判交易的中心。这条大街也是炒外币的地点,在这里的黑市上,可以贱价买到社会主义国家的货币。手里掌握了硬通货的外国人,包括驻苏的各国外交人员,为了避免在苏联东欧国家按官方比价兑换卢布吃亏,便都到维也纳来兑换。

我站在这条大街上,追忆这些不甚了了的故(旧)事,觉得世界真奇妙,真愚蠢,变得真快。而现在看到的只有教堂的圆圆的铜绿屋顶,众多的百货店和咖啡馆酒吧间餐馆,橱窗里的标价昂贵的商品(比德国的物价高),服装各异的熙熙攘攘的行人,其中一大半是四方来的游客;随风飘来化妆品、咖啡与炸鱼、面包圈的香气,传到耳边的则是汽车的沙沙声与不同种类的娇言软语。你只看到这是一个完全商业化的人欲横流的花花世界,你无法贴近它过往的神秘英勇阴险智慧轰轰烈烈的喋血故事。噫,多少强人豪杰、文韬武略、惊涛骇浪,在凡夫俗子们吃吃喝喝搂搂抱抱间灰飞烟灭了。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平淡也许是枯燥化了啊。

顺大街向北向西走去,便是两座相连的王宫和博物馆。两组建筑排列成方形,中间是两个青石铺就的平整幽雅的空场,四面是雕饰繁复的古典殿堂,中央是铜雕群塑和喷水池。有漂亮的中世纪式的油漆锃亮而且比“林肯”“卡迪拉克”更神气的马车搭载游客徜徉其间。进入这样的广场如进入历史,进入塞万提斯和巴尔扎克的小说(对不起,我没有读过那个乘马车时代的奥国作家的作品)。这里有美术馆和艺术史展览馆,我们在这里观看了独一无二的乐器史展和以国别划分的油画展。而艺术史展览馆前的广场,正是三十年代希特勒发表演说,宣布德奥合并的地方。说是当时多少奥国老妇人,被希魔的民族主义的“伟大”煽动得热泪滚滚如荼如火!

……我们在维也纳一住就是一个星期,和许多故事许多雕像近在咫尺。她是梦,却比梦结实;她是风景、却比风景随和;她是城市,却比城市潇洒;她是新朋友,却又一见如故,如故而又常觉不可思议。

众多的美丽曲折的历史与星星点点的新鲜感受令人迷失。漫步街头,专程造访,十步一景,百步一殿一雕像一广场一花园一剧院一商店一教堂,个个都天生丽质而又巧事梳妆,风姿绰约而又雍容华贵。维也纳的印象令人应接不暇。她的古迹,特别是宫殿与教堂,博物馆与展览馆实在是太多了,以致回想起来只觉得它们大、高、古,豪华而又美丽,强健而又陌生,各种印象重叠在一起,从而模糊失语。信息冲撞、闪耀,一时亮得刺眼,再进一步追求,便成就了一片黑洞。面对别一个新奇世界的时候,无知使人成为白痴,无知的旅游使好奇心变得怯懦。这种如堕五里雾中的感觉是否也是一种漫游者羞于承认的乐趣呢?是不是正是此种模糊与空洞的喜悦,使人暂时忘记了一己的清清楚楚的生存压力与实实在在的生存困扰呢?反正在维也纳我没有想过那些污水、诡计、蝇营狗苟、不愉快的人和事即使云游欧洲,你也不会远离这样的精神污染,它们类似电脑病毒的有害信息。

远在市郊的茜茜公主居住的美泉宫极其庞大,参观者车水马龙,奥国人喜欢这位具有自然之子性格的公主,中国人如我也因看过影片而认同公主的美丽与可亲。而公主的后半生的故事又非常悲哀她的儿子怯弱早殇,她自己得到的王子的爱情也未能持久当爱以恩宠的形式赏赐予人的时候,还能有爱吗?后来茜茜的精神崩溃了。我则相信,住在那么广大的皇宫和花园里的女子不会幸福,守在那么多美丽无言的洁白雕塑旁边的女子不会幸福。呆在这样的地方,她不是更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失落了么?我在那里参观的时候也只觉得茫然、无奈,而又惊异于人的命运的独一无二与无法比量。陪我们看美泉宫的是卡明斯基夫人张宏滨女士,小张原是文化部的外事翻译,我在任的时候多次协助我会见外宾。后来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其实也没有过去太多年。

奥地利军事博物馆是维也纳另一个给我震动的地方。其展品记载了奥匈帝国时期的赫赫战功,也记载了一些重大事件。她的历史同样充满了震耳的杀声与浓重的硝烟,英雄主义与争斗本能。奥国皇太子在一次世界大战前被刺杀,这是历史书上讲过的故事,而这里,可以看到那位太子坐过的马车,我们应能在这辆马车旁听到刺耳的枪响。我不知道奥国有这么多战争方面的经验,原以为稍稍浏览一下也就行了。卡明斯基引用奥国人的半带自嘲的话说:“我们是一个小国家,但有一个大首都。”话中自有玄机。

维也纳市政府的豪华风格令人惊叹。粉红色与天蓝色的格调与精雕细刻的浮雕装饰,令你为他不好意思太繁缛,甚至于是太奢靡了(对不起)。你乃叹为观止:原来人可以活得如此讲究,而讲究得可以如此麻烦。在这里卡明斯基夫妇请我们夫妇、杨大使夫妇和美国大学的院长与系主任夫妇吃了晚饭并且欣赏了古典歌舞。当用完主菜,奏起《凯撒(亦译为皇帝)圆舞曲》的时候,侍者给我们端上来一碟叫做“凯撒的垃圾”的甜品,那是大小块不等,包含若干碎块渣滓的奶酪鸡蛋饼,是有点像垃圾。莫非垃圾也因了凯撒大帝的威名而高贵可口?这菜名里包含了嘲弄?嘲弄皇帝还是嘲弄我们自己?斯特劳斯最初是一个宫廷乐师,他费了不少力气才得到宫廷乐师的职位,他的乐曲却不仅受到贵族也受到老百姓的喜爱。饭后人们伴着斯特劳斯的舞曲翩翩起舞,只是我觉得我的翩翩实质只是两腿拌蒜。

至于城市公园里著名的约翰?施特劳斯金像,那更是维也纳的象征,明信片上、八音盒上、风光画册上到处可以看见这个雕塑的倩影。镀金的雕像是施特劳斯跷着一条腿拉小提琴,神态轻盈活泼,充溢着灵巧与快乐,青春与智慧,只是没有“伟大”。我觉得这个雕像身上表现出一种服务宫廷也服务众人的谦卑,就像我们见到的那些街头艺术家一样。倒是在没有见过这座雕像以前,我设想他或许会是一位得意洋洋的“精英”、不可一世的大师,他的眼睛应该眺望地平线以远的地方,他是该拿出××级的作曲家协会名誉顾问的派头来的。奥国宫廷是多么不会尊重灵魂工程师们啊。

维也纳是剧场最集中的地方,宫殿风格(真正的艺术的殿堂)的歌剧院和话剧院相傍而立,再走过去一点是古雅而又富丽的红宫爱乐乐厅,每年新年的以演奏斯特劳斯家族的作品为特点的音乐会在这里举行,向全世界包括中国播送。在每个新年的北京时间下午六点钟,也就是当地时间的正午,收看中央电视台转播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实况,已经是中国人过年的一个不可少的节目了。

在维也纳的市中心是精致而又宏伟的斯特凡教堂。以教堂为中心辐射出去,街道上有许多旅游商店。围绕着教堂也有众多的露天咖啡馆。据说奥地利本来没有咖啡,是土耳其人与奥地利人作战时丢弃下了咖啡,才被这里的人学会享用。这是拿来主义。奥国人的喝咖啡已经在全世界有名比土耳其更有名,他们能炮制出二百多种咖啡来。

这一带不时有街头演出。就在我们到达维也纳的第二天,七月五日,周末傍晚,我们来到街上,先是在街角听到一个样子三十来岁的不施脂粉的女演员唱歌剧选段,她的花腔女高音唱得十分正规。我听了一会儿,给她放下了一些钱。继而在街心花园前是四名男子演奏弦乐四重奏,他们选的是莫扎特的曲子,奏得绘声绘色,一丝不苟,使你忘了是在街头。他们吸引了不少行人驻足观看,使你想到奥地利不愧是莫扎特的 故乡。不时有人往他们眼前的盘子里放钱,一位一把年纪的日本妇女,她放的钱比较多。另一端街口,则是俄罗斯演员的男中音独唱。他的成功就远逊于四重奏了,有点歌前冷落先令(奥国货币单位)稀。次日星期六,在玛丽亚黑佛街口打响的是震耳欲聋的爵士乐队。

到处是音乐,到处是雕像,到处是古建筑,维也纳真是一个艺术的城市。初到维也纳,去西部郊区“维也纳森林”欣赏“蓝色的多瑙河”时,远远望到一座现代风格的高塔。向导告诉我那是维也纳的垃圾处理塔,是由一个著名的艺术家把它设计成抽象的巨型雕塑的。中国人说不定觉得奥地利人耽于艺术已经走火入魔。教堂广场前有一处因其新奇的楼房而著名的地方。那所楼房的外壁涂成了红红绿绿的现代派图案,于是一批艺术家抢着住到那里。艺术,艺术,到处都是艺术,在维也纳艺术也许比食品还多。或者更正确一点说,有了食品以后,还有什么比艺术更重要呢?

关于街头演奏的事,我与当地朋友有一个讨论。我们觉得艺术家跑到街头演唱演奏,迹近乞讨,有辱斯文,令人酸楚。但是友人对此有不同的说法:他说,上街表演,都是有证件的,他们能在街头引吭高歌或演奏古典名曲,这是一个快乐,一种沟通,一个资格的认可,也是与公众共享艺术的果实。在这里,差不多人人需要艺术,时时需要艺术。不是说例如半年进一次剧场,才有两个小时的艺术。艺术家靠自己的真本事挣一点钱,是光荣的。这里人人都要为自己的生存而奔波而辛苦,为什么艺术家不应该用自己的辛苦换取生存的条件呢?为什么坐在沙发上接受补贴就一定比街头演出敛钱更令人心安理得呢?你一面标榜独立,一面伸手要补贴,这是合乎逻辑的吗?其实街头表演,你给一点我给一点,收入并不菲薄,观众按质论价自愿赞助,心情反而愉快,演员也更快活。友人进一步解释说,这不正是“为人民服务”吗?当然,最有质量的演出不会是在大街上,那要进剧场。而这里进一次剧场是不得了的事情,演员观众都得投入大量精力、时间和金钱,没有几个大红大紫的人物可以总是在剧场观赏或总有机会在舞台上演出。剧场演出之外,有一些演也方便、看也便宜的街头演出,演的都是好东西,有何不好?再说这样的演出给城市也给街道增加了艺术的气氛。是不是呢?

他说的似乎也可以参考,录以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