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的艺术氛围令人难忘。就在我们逗留奥国期间,市政广场每天免费放映各国电影,而体育场正在组织世界三大男高音帕瓦罗蒂、多明戈和卡雷拉斯的联袂演出,只是票价太贵了,据说这场演出在票务方面没能得到预期的成功。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有一个大广场不是为了集会,而是为了喝咖啡。在这个著名的咖啡广场上,每天晚上都有音乐的演出。这里的广场极多,它们是为了咖啡和音乐、购物和休闲而不是为了别的,我想到了腐烂和幸福两个意义相悖的词,这也令人遥远而失语。
奥地利确有自己的不同之处。她有她的风格。她使用的是德语,听起来觉得他们讲德语有点后音上挑。卡明斯基这样总结奥国人与德国人的不同:德国人生活是为了工作,而奥国人工作是为了生活。他们喜欢嘲笑德国人,欧洲别处也有此类情形,这也是二次世界大战的后遗症吧。友人又说:奥国人更像中国人,他们办事比较灵活,如果做某件事情受阻,奥国人会想方设法绕过去。
为生活而工作,这就是说奥国人更善于生活。对此,我听到了汉学家李夏德的一个解释。
七月六日星期六,任教于维也纳大学的李夏德讲师在细雨菲菲中接我们离开维也纳到近处一些小城镇去玩。到了米奥德岭、巴登、德克托孜多夫、罗道恩等处。每个小镇镇政府前都有一个小广场,广场中心都有一个高耸的、大半是镀金的圣母像,这个像上有十字架,有天使,有圣母,有朵朵白云。李夏德说这像是为了纪念二百多年前在这个地区的一次瘟疫流行中丧生的人们而修建的那次瘟疫使这里赤地千里,后人岂敢忘记(在我们中国,如果修这一类灾变的纪念雕塑,需要修多少呢)?广场边也都有一个教堂。疫病灾难使人怵惕,也使人反省,叫做忏悔的吧,于是宗教信仰更加笃诚了。
细雨中我们来到了一个叫做古姆波茨克辛的小镇,这里到处是葡萄园,到处是乡村酒吧。乡村酒吧获准自酿葡萄酒,只限于在本酒吧供应饮用,不得拿到市场上去。所以,这里的酒吧的酒各有各的风味,彼此不同,与大规模生产、装瓶上市直至出口远销的葡萄酒包括名牌酒更加不同。这里的酒具有一种家庭土造的更纯粹、更个人、更随机、更原始所以更正宗、更带有偶然性的品质。
来到这种小小的“富”乡僻壤的酒吧饮用土造家酿,便获得一种特殊情趣,为在大餐厅完美的服务下饮用进口世界名牌酒水时所无。严格地说,一切手工业产品,每一次的出产都不可能和另一次完全相同,因为人非机器,人难以绝对地重复自己。这就使手工业产品的魅力永远为大规模流水线的生产所不及。尽管大规模流水线生产遵循的可能是经过严格优选的最科学最合理最经济的配方和工艺,但是最合理的结果造成的很可能是最大的遗憾千篇一律,类型化和标准化,不可能符合不同的人的需要;而同一个人也是不停地变化着的,因此一个人不可能总是喜欢相同的甚至时时不同个个不同的口味。最佳化的要求听来虽然合理,却孕育着一律化样板化的危险。一九九三年在美国呆的时间略长了一点,我在充分赞扬超级食品市场供应的方便与丰富的同时,便感到了这种把炊事工业化、最佳化和标准化的做法的遗憾。人为什么愿意吃自家做的饭食呢?恰恰因了它并非最佳,它有可能失败。每次做饭都带一点冒险性,都会出现一点自己没有料到的结果。人生的魅力不就在这些变数中么?宁要变数,不要排他的最佳,这是我的一点心得。
我们找了一个有美丽的庭园的地方,与其说是酒吧,不如说是一个枝叶纷披、花团锦簇的农家院落。虽然细雨愈下愈密,小风阵阵,吹得愈来愈凉愈来愈紧,而室内也有位置,我们还是在户外花园中找了一张廊檐下的桌子坐下来。整个花园只有我们三个人,这里坐满了可以有上百人的,此时不免显得凄清。雨珠在枝叶上和遮阳伞上滚动,房檐上下跌的水珠连成线线,树叶簌簌,水滴哒哒,石桌淋淋,布椅洇洇,坐着我们三个人,两个来自遥远的北京,一个是精通中文的维也纳大学讲师。阴天的花园像是一幅中国水墨画,墙壁在阴雨中歪斜晃动。风雨飘摇的花园因了三个客人的存在而强打精神。我们三个人因了凉风而不断抖擞自己,因了只有我们三人而觉得雨与雨中的世界无边无际。单是这一坐就创赏雨的新情调了。
我们点了共四种白葡萄酒,都是散装酒,放在类似做化学试验用的烧杯一样的标有刻度的容器里。当今世界,酒瓶的发展方向是日益豪华绮丽,瓶子曲流婉转,商标金碧辉煌,及至见到返璞归真的无包装的包装反而令人欣喜。我与妻根据李夏德的提示,拼命体味每种酒的不同滋味,虽然不能算是很得要领,却寻找了也当真依稀找到了新鲜的碧绿的葡萄的感觉。多瑙河畔的阳光和雨水,施特劳斯 故乡的奥匈帝国人的精灵,茜茜公主的开怀畅笑与刻骨悲哀,维也纳森林的浓荫花簇,所有一切都凝结于升华于融化于透明中带着天然的青绿色或者更为微杳的琥珀色的酒里了。
我要说第一种酒生涩如新耕的泥土徘徊,第二种甘甜如夏天的玫瑰风韵,第三种清爽如汩汩的山泉洗濯,第四种悠远如夕阳下的钟声自赏。它们淡酸微甜浅涩,非人工的生香泥土香如青草嫩柳,洁质如脂如玉,饮之如苦如饴。雨下得愈大我们愈要饮,身上愈凉愈要酌,天色益沉愈要品味,尝出至味了更要加饮加深体味,马虎过去了辜负了大好泼醅,那就在下一口啜饮时补齐找回。遐想来之偶然来之缘深饮之有趣,便愈要与土造葡萄酒好好亲近,莫负良辰。呷之爽口,咽之暖心却又清心,晕头却又按摩了熨帖了全身。咽下去,颊齿温柔,幽然怡然;回味起,朦朦胧胧,款款楚楚。喝到最后,一阵忧郁,险些泪下。这是什么玉液琼浆,这样酸涩而又这样甘美,这样融化却又心波不已,这样的美酒能喝几回?这样的美景能看几遭?这样的感受能向谁人诉说?看了喝了不过是忘却脑后。而生活得艰难愤怒粗砺的人还很多很多。人生苦短,人心苦险,到处都有不平事,物欲蒙蔽而身非所有,孰能生受,孰能有福、快乐而自由?在这个凄风苦雨、角心斗力的世界战场上,美酒于我何物,细雨于我何物,微醺于我何物,奥地利与欧洲的大千风姿于我何物哉!此番饮酒古姆柯茨克辛是那么没有逻辑,那么像是一次误入,一次茫茫人海中的不期邂逅。油壁香车不再逢,浮云游子各西东,葡萄院落溶溶雨,柳絮池塘淡淡风……
李夏德与我们谈天,他说奥地利从前是强大的奥匈帝国,这个大国也曾经野心勃勃。第一次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奥国都是战败国。每战败一次,奥地利的国土就缩小一次,到今天,她已经是一个小国了。现在,“我们对国际政治国际利益与霸权的争夺也已经失去兴趣了,现在我们要的是葡萄酒,是圆舞曲,是咖啡,是树林和草地……”他说。他还讲了他父亲的遭遇:二次世界大战中被苏军俘虏,七年后遣返,现在靠国防部发给的养老金生活。
“一个国家、一个人,也像一篇文章,每受挫一次就要删节一次,几经删节,失去的也许是水分,而留下的是精华。”我安慰他说,同时为他父亲的大难无恙的好运道而庆幸。
漫长的下午在不期的漫饮中度过,然后进餐室买一点火腿面包,一点咖啡甜品,草草吃罢,啜完葡萄酒的最后几滴,我们又上路巴登。巴登虽小,却有贝多芬故居,一座二层小楼。百余年前一代宗师的贝多芬在这里写下了辉煌饱满的第九交响乐。据说奥国人有一个玩笑话,他们说贝多芬是德国人,因为长期生活在奥地利,所以成为了贝多芬;而希特勒其实是奥国人,“发迹”在德国,所以成就了大恶魔也是淮北为橘,淮南为枳的意思,取笑而已。一国如一人,总要活下去,也总要精神胜利。
归途上我们顺道去看望李夏德的父母,他们都已年过八旬,老态龙钟,老太太前不久因撞车骨折,行动不便。他们生活简朴,性格乐观,住房不宽。老人老妇还唱了几首奥地利老歌,以欢迎来自中国的远客。李夏德与父母的亲情令人感动,虽然,德语里大概没有“孝”一词。
李夏德次日就到伦敦开会去了,到我们离奥他也没有回来。中间我接到过几次他自伦敦打来的电话,我告诉了他我对在一个半天的丰富感受。
至于我们的会议,于七月十日便匆匆地开过了,会后还有三四天可以到几个地方走走。七月十一日,卡明斯基与张宏滨请我们到杜丽辛小镇一游。狭窄的小巷难容两辆自行车交错,蓝色高塔与黄色房舍很不协调她就是以小和不协调来招揽游客。小镇上有一家富丽的大酒店。我们在它的露天咖啡廊一坐就是半天,位置在多瑙河近旁,伸手可以够着河边大树的树枝,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滔滔河水。
七月十二日,由奥中友协的工作人员开车带我们沿着多瑙河一路驶去。三刻钟后,到达麦尔柯修道院,我们冒雨参观,这个修道院内有一座富丽堂皇金光耀眼的教堂,教堂用来包金的黄金达两吨之巨。我想起泰国曼谷的大佛寺来了,那里也是处处黄金。耶稣教堂而搞得如此富丽,这里是我知道的唯一的一个。梵蒂冈的教堂当然巨大,可是多见壁画与石柱,未见黄金。
中午饭后继续冒雨参观莎拉古堡,高高低低,蜿蜒如小长城。过去它是用到战争上的么?当战争没有发生或早已发生过了的时候,你无法想象战争。而一旦战争爆发,又有谁能想象谁敢想象和平的旅游参观呢?
晚上抵达多瑙河畔的林茨城。在来自浙江青田的华人倪铁平先生开的中餐馆用饭后,夜色初浓,我们到达了河边。看到有一处栈桥,我们便走上去,置身于已经不太蓝的多瑙河上,望着滚滚河水后浪推着前浪奔流而去,想不到与多瑙河能如此接近。知道《第54章 蓝色多瑙河》圆舞曲者多矣,又有几个能亲临其境?但愿能够长久地把这河这水这岸这城这屋的形象存贮心中。于是心里响起了施特劳斯的旋律,然后又想起了罗马尼亚乔治?埃内斯库的《多瑙河之波》,只觉得飘然潇洒,嗒然喟叹,心荡神迷,如沉入乐曲中,如沉入历史,如沉入电影,如诗如梦。之后到城市广场去看了看,照样有纪念瘟疫的镀金圣母救世雕像,有一圈又一圈的广场艺术表演,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男子引吭高歌,另一队则是演奏惊天动地的摇滚乐。又是周末了,据说这种表演会延续到深夜。
次日天气放晴,随之大热。早晨游览长长的清清的特劳湖,四面山峰碧树,中间水静波平,令人想起一九九三年夏我去开过会的意大利米兰贝拉吉奥的科摩湖。奥地利不靠海,他们在国内无缘欣赏大海的风光,但是他们拥有大量湖泊,以慰水思。
游览特劳湖后,经过格蒙德湖进入阿尔卑斯山,来到了月光湖。山色湖光,融作一体,有了水,大片僵硬固执的土地变得可以闪烁可以振荡可以摇摆了。曰上善若水,曰智者乐水,湖光不仅润泽了干旱的陆地,更滋润了枯燥的心灵。湖边小憩午饭,品尝月光湖中的鱼,就地取材,人生至乐。
下午抵达萨尔斯堡,这里的风光早在电影《音乐之声》里向全世界展现过了。我们参观了清泉宫,宫殿及众雕塑都是游戏型而非供奉型的。来到这里便都返老还童,哈哈嬉戏。导游介绍完了忽来一阵水花,人们又躲又笑又闹。各种戏水的游戏令人想起我国云南的泼水节,不过这里的水是电脑“泼”的。它们的花坛之大更是举世无双。我们还参观了莫扎特的故居。莫扎特也属于奥地利,还有舒伯特……这块土地就是这样富有灵气仙气。难道是可能剥夺的么?难道不是叫人羡慕的么?
第三天到达因斯布鲁克山城。傍山依河,峰青水碧,双桥如画,花香鸟语,旧城街头,载歌载舞,动物也上街表演。四顾形形色色高高低低花花绿绿的古老建筑,如见童心未泯时搭就的积木。顺路走去,又是这个艺术家与那个艺术家的故居和一道一道的纪念碑、凯旋门……你不禁纳闷:这个奥地利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上苍是不是偏爱他们?你走到这里和那里,河边湖边山下和古城堡下,她硬是始终这么流畅,这么华丽,这么轻盈,这么幽美而且善良,她整个国土和生活就像乐曲《蓝色的多瑙河》一样。莫非她的命运她的风景早已经为约翰?施特劳斯所预言所规定?他们缘风光而定居,为艺术而立国,抚历史而流连,瞻宫殿而迷痴,美了还要美,舒服了还要舒服,歌舞几时休,犹唱后庭花;莫非她的河流里流淌着迷人的白葡萄酒,他们的山风吹动了飘摇妩媚的圆舞曲,他们的湖边奔跑着茜茜公主豢养的麋鹿?她是旅游的天堂咖啡馆的荟萃宫殿的展览和十七世纪的马车的表演场全国连成一片的葡萄园吗?未免太神奇了吧。
……呶,世上大概没有这样便宜的事。被俘然后遣返回国的老兵,得不到合法身份的土耳其人打工族,正在忙于应付波黑难民越境的边防军人,失业者包括伫立街头的艺术家……会向你做出不同的描述,而那不同的描述应该更深刻得多。好吧,为这篇散文的浅薄的自足而愧对知我爱我的读者们吧。不管怎么说,奥地利和她的维也纳,提供了一种令远来的游客心醉地感叹和事后神往地加以描述的可能。在长叹息以掩涕、哀生民之多艰的同时,在心头淌血、眼里含泪,忿忿地瞄准着声讨着多灾多难的大地上居然冒头的中产者气味的同时……不是有时也可以不拒绝宫廷乐师约翰?施特劳斯及其新年音乐会,不拒绝《蓝色的多瑙河》的流畅和华美吗?它当然不够伟大,却也是亲和地与灵动地描述大地的一种可能性啊。
一九九七年四月于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