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战斗者》是田间抗战时期最优秀的代表作。全诗除序诗外,共分为七节。序诗开篇就将读者置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在没有灯光/没有热气的晚上,我们底敌人/来了”。他们将我们无罪的伙伴,“关进强暴底栅栏”,并由此展示了日本帝国主义入侵后国土的沦丧与人民的受难。第一、二节,诗人写“七七”事变之后。我们沉睡的民族终于被“日本帝国主义者底枪杀/斥醒了”,面对“血的农场”、“血的沙漠”、“血的水流”,发誓守护和平的劳动人民开始了伟大的战斗。第三、四节,诗人以宁静温馨的和平记忆与暴虐血腥的现实相比照,引出了关于民族命运的历史抉择——是奋起抗战还是屈辱地死去?第五、六节,人民以战斗的姿态回答了诗人的提问——“拔出敌人的刀刃,/从自己的/血管”;“抓出/木厂里,/墙角里,/泥沟里,/我们的/武器”开始神圣的战争,为“保护祖国”“付出我们/最后的灵魂”。最后一节,作者以富于哲理的凝重的警语结束了全诗,“在诗篇上,/战士底坟场/会比奴隶底国家/要温暖,/要明亮。”全诗力图以年轻人所特有的激情与热血,点燃潜藏于民族心灵最深处的原始的强力,抗击日寇,守护自己的国土。
胡风在最初读到田间的诗作时。曾经吃惊地问道:“这些充满了战争气息的。在独创的风格里表现着感觉的新鲜和印象的泛滥的诗,是那个十七八岁的眼神温顺的少年人写出的么?”的确,不同于当时诗坛上部分革命诗歌抽象空洞的呐喊,田间的诗充满着“感觉、意象、场景底色彩和情绪底跳动”。他的诗作以炽热激烈的情感奔突、简短跃动的诗行和铿锵急促的节奏旋律著称,诗风强悍而粗犷,富于铁血阳刚之美。
正如闻一多所言,田间的诗“朴实、干脆、真诚”,具有积极的“生活欲”,“摆脱了一切诗艺的传统手法,不排解,也不粉饰,不抚慰,也不麻醉,它不是那捧着你在幻想中上升的迷魂音乐,它只是一片沉着的鼓声,鼓舞你爱。鼓动你恨,鼓动你活着,用最高限度的热与力活着,在这大地上”。
(徐再于)
一片槐树……………………………叶纪弦
这是全世界最美的一片,
最珍奇、最可宝贵的一片,
而又是最使人伤心、最使人流泪的一片,
薄薄的、干的、浅灰黄色的槐树叶。
忘了是在江南、江北
是在哪一个城市,哪一个园子里捡来的了,
被夹在一册古老的诗集里,
多年来,竟没有些微的损坏。
蝉翼般轻轻滑落的槐树叶,
细看时,还沾着些故国的泥土哪。
故国哟,呵呵,要到何年何月何日
才能让我再回到你的怀抱里
去享受一个世界上最愉快的
飘着淡淡的槐花香的季节?……
[鉴赏]
纪弦(1913—)原名路逾,笔名路易士。祖籍陕西,生于河北清苑。少年时曾在扬州生活。1929年开始诗歌创作。1933年毕业于苏州美术专科学校。1934年在上海参与创办《火山》诗刊。1936年与徐迟、戴望舒合作创办《新诗》月刊。1936年留学日本。1938年到香港,曾编辑《国民日报》副刊《新垒》。后曾从事教育工作。1948年到台湾,任《平言日报》主笔兼副刊《热风》编辑,并任教于台北成功中学。1951年创办《诗志》(1953年改为《现代诗》季刊),后发起组织现代派诗社,提倡“新现代主义”。对台湾诗坛的新诗运动产生了重要影响,被誉为台湾现代诗的创始人。著有诗集《行过去之生命》、《烦哀的日子》、《不朽的肖像》、《三十前集》、《在飞扬的时代》、《无人岛》、《五八诗草》、《槟榔树甲集》、《槟榔树戊集》等。
故园之恋、怀乡情愁一直是台湾一代诗人笔下挥之不去的主题,身居飘零的孤岛,心系母土大陆,已经成为台湾现代派文学的寓言。叶落归根的文化传统使得一双双望不尽茫茫海水的眼中凝成一道永远的风景:遥望、叹惋、思乡。
《一片槐树叶》也是言此主题。这是一片夹在记忆中的叶子,它的珍贵在于沾染着故国泥土的芬芳,也在于它是使人伤心的“标本”。
这是一唱三叹的咏叹:何日能回到日思夜梦的故乡?这意绪,这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全都凝结成一片槐树叶,完好地又是永久地保存在记忆中。
诗人的歌咏直抒胸臆,毫不掩饰热切的心绪:“这是全世界最美的一片,/最珍奇,最可宝贵的一片”。全诗切人诗情的方式是借物抒情,物与情之间是互为生发的,并且诗的张力在于,干而未枯的槐树叶凝聚着动的情感和生命,它是来自大树母亲的一个孩子,它又是一个象征:台湾不也是一片离开大陆母亲的槐树叶吗?而每一个身居宝岛的异乡人不也是一片片离开故土的槐树叶吗?
这片槐树叶的得来,已“忘了是在江南,江北/是在哪一个城市,哪一个园子里捡来的了”。它是牵连祖国大陆的细丝,看到它就会忆起江南、江北,忆起城市、园子,它被夹在古老的诗集里,与悠悠的文化一起生存,“多年来,竟没有些微的损坏”。故国之恋依旧情深,随了年代的久远并未退色,反而依然如蝉翼般透明。
T.S.艾略特说过:诗要回避感情,诗要节制。恰到好处地,浓郁的乡愁并未淹没在眼泪和感伤之中,而是随了“淡淡的槐花香”飘荡开去,散发出清香。惟这清香才更使得全诗充满了无限的期盼和怅惘。
这是一首游子吟,也是一支思乡曲。“槐树”的意象使人顿时感到扑面而来的乡土气息。“槐”又与“怀”字谐音,怀故乡,念故国,恋故土,盼故人,正是扯不断的故国情!
(李东芳)
狼之独步……………………………纪弦
我乃旷野里独来独往的一匹狼。
不是先知,没有半个字的叹息。
而恒以数声凄厉已极之长嗥
摇撼彼空无一物之天地,
使天地战栗如同发了疟疾,
并刮起凉飒飒的,飒飒飒的凉风;
这就是一种过瘾。
[鉴赏]
自从纪弦在50年代初组建现代诗社和发起现代诗运动以来,他就一直处在各种明枪暗箭的攻击之中。面对外在的重重压力,纪弦毫不屈服,于1964年写下此诗,表现出在自我反省后对个性的坚持和欣赏。
“超人”是尼采的一个梦,也是纪弦的一个梦。在尽采那里,超人常喻指云中闪电、无边的大海;在纪弦这里,超人则常指孤狼。
这首诗一开始,就借助于狼的意识叙述,为我们塑造了颇具浪漫主义英雄色彩的孤狼形象。“狼”本是群居动物。纪弦在这里却别出心裁地将“我”比喻为一匹孤狼,其深层动因在于,一、是对现实中人的非自然性生存的失望,这种失望,导致纪弦不忌自比为“旷野”中的“狼”,因为,人向狼的趋近,在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向自然的趋近。二、是对人的世俗性生存的失望,这种失望,导致纪弦将希望寄托在一种与众不同的生命的建构上。
对于孤独的“狼”来说,尽管前行的路上荆棘丛生,四周的明枪暗箭纷飞如蝗,这匹“独往独来”的狼却毫不畏惧、毫不退缩。孤独对于他来说,不仅是一种生存状态,而且是一种激励他向超越的生命形态迈进的推动力。因而,“我不是先知”一句实际上是反语,它的真正含义恰恰与字面意思构成对立,指涉的是那种作为超人的傲视一切的心态。正因为超越于世俗性和非自然性生存之上,超绝的孤狼才能视孤独为美而不颓丧,甚至“没有半个字的叹息”。
于是,孤独不仅没有限制和伤害孤狼的生命自由,反而拓展和扩大了他的自由。“凄厉已极的长嗥”,揭示的是自我喜怒哀乐性情的痛快淋漓的挥洒和张扬。他怒的是天地的“空无一物”,喜的是自己的几声“长嗥”竟然能够“使天地战栗”,并“刮起”“飒飒的”“凉风”。于是,孤狼的形象与其说在隐喻一种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不如说是在给现代人的生命提供一个提升的目标。它昭示,健全、理想的人在于他不仅不会被强大的外在的异己力量所限制,所击败,而且能够从自身内在意志出发,让自己的个性燃烧出能够撼天地动鬼神的精神之火。只有在这个意义上,人才能拥有不可重复的个性,才能说他在进入了一种自由自在的境界时感受到了生命的“一种过瘾”。
但作为现代人,纪弦又十分清楚,即使人自身蛰伏着“狼”等动物的自然的根基,人仍旧不能等同于动物,他仍然不能在现实社会中完全表现自身自然的本性。这是他的孤“狼”在“长嗥”中又夹杂着“凄厉”之音的深层动因所在。
这首诗运用了主客同一化的对应方法。“狼”在诗中是“一个隐喻”,“影射‘我’在诗坛独步的英武之姿”。因而,与其说诗中的孤“狼”具有“摇撼” “天地”的精神,不如说它是诗人自我对整个外界现象产生的精神感应的象征性体现。显然,这是一种感情移入的方法,“狼”的精神个性的张扬中的深层根基是作为主体的诗人的自我的那种独步诗坛,傲视一切的个性气质。作为诗人的“我”与作为对象的“狼”在诗中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们已融为一体,难分难解,共同将此诗推向了物我合一的境界。
这首诗也具有浓厚的反讽色彩。孤“狼”这一意象中就隐含着双重的反讽意蕴。“狼”在传统观念中,一直被视为不祥之物,它常与凶残、丑恶之人相连。纪弦却偏偏与传统观念和世俗之见针锋相对,视丑恶、凶残为美,自比为狼,表现了诗人对传统和世俗社会的嘲弄。同时,作为社会历史的生存物,纪弦又深知,在具有重集体、轻个体传统的古老土地上,寻求生命的完全自由,几乎就是一个不可实现的梦,因而,孤狼的凄厉的长嗥中又包含着诗人对自己起伏不定、多灾多难的一生的调侃和自嘲。
(赵小琪)
雕刻家……………………………纪弦
烦忧是一个不可见的
天才的雕刻家。
每个黄昏,他来了。
他用一柄无形的凿子
把我的额纹凿得更深一些;
又给添上了许多新的。
于是我日渐老去,
而他的艺术品日渐完成。
[鉴赏]
《雕刻家》描写的是诗人晚年的情绪和心态。全诗分三层:前两句的比喻出奇制胜,写烦忧的特点,即无形和天才。中间写它的工作:工作的时间、所用工具以及如何工作都写得具体、生动,似可感可触、可视可听,最后写人衰老的规律,把自己布满皱纹的面容称作“艺术品”,把岁月对自己的侵蚀写成了雕刻家的雕琢,是自嘲自叹,也是自慰自足,表现了诗人晚年矛盾、复杂的心态。诗人晚年寄居海外,诗中所流露出的忧愁、失意的情绪自然也包含着他怀乡恋土的情结。唯其如此,使这首诗更具有了某种普遍意义。这首诗的特点在于巧妙地运用拟人化手法,化抽象为具象,化无形为有形,使“烦忧”带着人的意志,造成了一种似真似幻、扑朔迷离的艺术境界,给人以极大的感染和启迪。
(刘莹)
肖像……………………………金克木
你的相片做了我的镜子,
我俩的面容在那儿合成一个。
我在热闹场中更感到孤独,
到无人处却并不寂寞,
因为我可以对你私语,
我有那些说不尽的回忆。
记得我拾过你遗下的手帕。
记得我闻过你发上的香味。
记得我们交换过一些红叶。
记得我听过你念书,看过你写字。
记得我们并肩走过百级阶梯,
记得你那时的笑,那时的春衣。
我要喊你的名字却不让你知道。
我要数说你却不怕你生气。
我要对你讲些当面说不出的话,
却并不脸红,也不局促,也不忸怩。
因此我愿在无人处对着你,
看你的迷人的永远的微笑。
[鉴赏]
金克木(1912—2000) 笔名辛竹。安徽寿县人。1930年到北京求学,开始在报刊上发表诗文和译作。1933年在《现代》杂志发表诗歌《秋思》,成为现代派诗人中的一员。1935年任北京大学图书馆职员。1938年赴香港任《立报》国际新闻编辑。1939年离港,在湖南省立桃源女子中学任英文教师、湖南大学任法文教师。1941年到印度,在加尔各答《印度日报》(中文版)当编辑。1943年后在印度学习梵文,研究古代印度哲学和文学。1946年回国,任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1948年起在北京大学任教,为东语系教授。曾任九三学社中央常委,全国政协第三至七届委员。著有诗集《蝙蝠集》,散文集《天竺旧事》,小说《旧巢痕》、《难忘的影子》,专著《梵语文学史》等。
《肖像》这诗题容易产生一种误导,仿佛要摹画一幅肖像的细节或讲述一个肖像的故事;然而在读过全诗之后,我们会发现题中的“肖像”其实更接近英国小说家弗吉尼亚?吴尔夫的“墙上的斑点”,它不是在叙述核心的意义上成为题目,而是启动观察者长时间凝眸的触媒。是诗得以展开的原点。只不过从“墙上的斑点”引出的是杂沓不羁的意识流,由“肖像”引出的是清晰有致的回忆。如果说支配前者的是一个冥想中的小说家的想像力,支配后者的就是一个恋爱中的诗人的情绪。而无论“离心”的意识流还是“向心”的回忆,都很像电影里的蒙太奇——第三节起连用六行切换出的手帕、发香、红叶、念书写字、并肩拾级、笑与春衣,令人想起影片《早春二月》里对现代爱情的演绎。
在“触媒”的意义之外,“肖像”还有一层“墙”的隐喻。诗人曾作一首《邻女》,写道:“愿我永做你的邻人。/啊,祝福我们中间的这垛墙。/愿意每天听着你的格格的笑声。/愿意每天数着你的轻快的脚步。/愿意每天得你代我念一章书。/这垛墙遮住了我的痛苦和你的幸福。/你换上一件绯红的春装,/我的窗上便映出一片霞光。/你再换一件深黑的素服,/我的窗上又有了迷蒙的烟雨。/你的四季在身上变换,/我的四季却藏在心里。/你的眼睛是我的镜子,/我的眼泪却掩不住你的羞涩。/最好我忘了自己而你忘了我,最好我们中间有高墙一垛。/愿我永在墙这边望着你,/啊,愿我永做你的邻人。”这首诗可看做本篇的“互文”,其中的“高墙”与“相片”具有某种程度的同一:都象征着一种置换与隔离,一种感情经历中煞费苦心的规避。恋爱中的人往往脆弱而敏感,做一个不被意识的窥视者、私语者往往要比做一个对面的倾诉者拥有更多“看”和“说”的权利:“邻人”的角色比恋人更从容;对着“你”的相片比对着“你”更踏实——“我俩”在“那儿”的融合比在别处更容易。
这种有意识的规避、对于情感的可能的蜕变的恐惧又昭示丁生命的飘忽感。作者有一首《忏情诗》正传达了这种体认:“待天边飘起一片云时,/花的梦,鸟的梦,月的梦,/都是风里的蜘蛛网了,/……风不来,雨不来,/且静听心底的旧情。/心底的旧情也有澎湃声吗?/怕的是年月的去去来来/也像深山古寺的晚钟:/一声,一声,愈长,愈冷,/一直坠落到幽谷之底,/激不起回音,黯然死去。”生命的飘逝、岁月的远去会使最炽热的爱情也慢慢倦怠、变冷。那时似乎就只有一帧“肖像”,还能激起些许“回音”的“澎湃声”。既然“你的迷人的永远的微笑”未必能成为现实中的凝定,那就让它成为“相片”里一生不变的馈赠。
(张慧文)
春烂了时……………………………徐迟
街上起伏的爵士音乐,
操纵着:蚂蚁,蚂蚁们。
乡间,我是小野花:
时常微笑的;
隨便什么颜色都适合的,
幸福的。
您不经意地撒下了饵来。
钻进玩笑的网
而从广阔的田野,
搬到蚂蚁的群中了。
把忧郁溶化在都市中,
太多的蚂蚁,
死一个,也不足惜吧。
这贪心的蚂蚁,
还希冀您的剩余的温情哩,
在失却的心情中,冀求着。
街上,厚脸的失业者伸着帽子:
“布施些;布施些。”
爵士乐奏的是:《春烂了时》。
春烂了时,
开花想起了广阔的田野。
[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