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歌经典鉴赏(中国经典名作鉴赏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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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徐迟(1914—1996)原名徐商寿。浙江湖州人。1934年苏州东吴大学肄业。早年曾任中学教师,并从事文学编辑工作。建国后历任国际新闻局英文版《人民中国》文教组长兼秘书、《诗刊》副主编、湖北省文联副主席、作协湖北分会副主席等职。三十年代开始创作,并从事文学翻译工作。1936年第一本诗集《二十岁人》由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出版,同年发表散文《歌剧院及其他》、《贝多芬之恋》等,后收入《美文集》、《狂欢之夜》、早期创作受英美现代派影响,诗作追求意象的蕴蓄和节奏的跳跃;散文稍趋明朗,富于诗情。六十年代起创作《祁连山下》、《地质之光》、《哥德巴赫猜想》等报告文学作品,熔诗、散文、政论于一炉,风格独具,影响颇大。作为一位翻译家,先后翻译出版希腊史诗《伊利亚特》及雪莱、托尔斯泰、爱伦堡、司汤达、梭罗等人的作品。另有诗集《战争?和平?进步》、《美丽?神奇?丰富》、《共和国之歌》,报告文学集《我们时代的人》、《庆功宴》、《哥德巴赫猜想》等。

《春烂了时》选自作者的第一本诗集《二十岁人》。用作者的话说,这些诗作“虽很浅薄,虽很幼稚”,却“都无羁束,没有套子,直抒胸臆,感情丰富,真挚可喜”。这是某种意义上无法重复的风格,全在于“那时人很年轻,血气方刚”;而表现在本诗中,“都无羁束”的抢眼处首先便是诗题——《春烂了时》。将单字的“烂”作为“春”的谓词,在某种程度上是很陌生的用法。然而“烂”却正是全篇的诗眼。具体说来,诗中有一对平行建筑的设置:一是都市之街,一是乡间田野;前者是蚂蚁们的世界,后者是小野花的世界。两个世界又从两种角度被连接到一起:一是情节上的转折即时空变迁,“您不经意地撒下了饵来”,使小野花“搬到”了蚂蚁们中间;一是心理位移或曰意识流的转换,小野花在《春烂了时》的爵士乐里,“想起”了乡间广阔的田野。这一对建筑的并置其实是一组主题的比照,两个世界的迁移和切换联系着作者对两个世界的不同体认,这里不妨引入同集中另两首诗作为参照。《春天的村子》是“小野花”世界的翻版——“春天的村子,雪飘着也是春天,叶飘着也是春天”, “我”和“春天的村子”有一种近乎血缘的牵连,对其中那稚拙、厚朴的意韵怀着很深的爱恋;《伞的图案设计》则勾画出“蚂蚁们”的世界——“我是在艺术展览会里,见伞的图案设计,那些过分浓艳与华丽的伞。”“我”对于“都会的市街”感到“过分浓艳与华丽”,那些“遮阳伞亡的日光”照射下的“人鱼”很像是“死一个,也不足惜”的“蚂蚁”——人鱼的遭委弃的干渴,也就是蚂蚁们的“忧郁”、“失却”和“希冀”。而无论“春天的村子”还是“都会的市街”,都可以用“烂”字来形容、因为它有种特殊的可游移性,本身即包含着双重意向:一是“灿烂”和“烂漫”。这也是人们对于“春”的习惯性联想,本诗中以“随便什么颜色都适合”的“小野花”,指归了春的乡村;二是“熟烂”、“腐烂”、“糜烂”,提示着过度、败坏和泛滥,这是与“春”相陌生的语义,本诗中却以戏剧化的布景——“玩笑的网”、起伏的“爵士音乐”、“厚脸的失业者”喊着“布施些”的求乞,以及布景中的“蚂蚁,蚂蚁们”,赋予了春的都市,可见在意象和语义层面,“烂”是交叠出全篇对置结构的纽结。

然而这种对置还不止于表层,更深的对置隐现于本篇的叙事。与所引两诗不同,本诗并非抒情主体“我”一以贯之的叙述,而是将叙事主体角色化——“我”成为全诗的戏剧性主人公,《春烂了时》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我”的《变形记》;同时为了给“变形”提供一个动因,诗中又引入一位“后台”人物、反讽的造物主“您”。正是“您”的诱惑与作弄,使“我”“钻进玩笑的网”: “我”本来是一朵小野花,春的乡村给了“我”幸福的生命体验,“我”时常微笑,也可能有“忧郁”,因为“我”是田野上一个自在的个体;这时的“我”可以为自己说话,就像《春天的村子》中的抒情主体。然而一旦进入春的都市, “我”就“失却”了独立,不仅要像“伸着帽子”的失业者一样求乞着“您的剩余的温情”,并且不能为这求乞而“忧郁”,因为一切都在爵士乐的“操纵”中,一切都在“溶化”——“我”不仅不再是那朵小野花,甚至不能是一只蚂蚁,而只是不可辨认的“太多”中任意的一粒;此时的“我”已然失声,不再拥有叙事或抒情能力,堕落成一个被动的角色,只能由旁观的叙述者指称为“这贪心的蚂蚁”或是“想起了广阔的田野”的“野花”。于是全篇与“世界的切换”同时完成了“叙事的切换”,它以更内在的方式强化了作者关于都市/乡村主题趋向的表达。

(张慧文)

小楼……………………………李白凤

山寺的长檐有好的磬声

江南的小楼多是临水的

水面的浮萍被晚风拂去

蓝天从水底跃出

小笛如一阵轻风

家家临水的楼窗开了

妻在点染着晚妆

眉间尽是春色

[鉴赏]

李白凤(1914—1978)原名李象贤,笔名李木子、李白朋、鹑衣小吏等。北京人。毕业于北京民国学院,后在南宁、桂林等地中学任教,并致力于文艺创作。1941年至1943年在桂林时,常和柳亚子、尹瘦石、田汉、端木蕻良等一起开展文艺活动,在报刊上发表诗歌、散文、篆刻、书法和水墨画作品。1946年至1949年在上海财政局工作时,任中国诗歌协会理事,常在《新诗》、《文萃》、《诗创造》、《大公报》、《文汇报》等报刊发表诗歌和散文,还常与臧克家等参加各大学的诗歌朗诵会。其间出版诗集《北风辞》、《彩旗谣》、《凤之歌》,散文集《圣者的血迹》及中篇小说《小鬼》等。建国后,先后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山西大学、开封师范学院任教,并在《诗刊》、《人民文学》等刊物发表诗作。1957年后主要从事古文字学和金石学研究,著有《周易“爻变”的辩证规律》、《金文骈枝》等。

在读诗之前,仅仅从诗题本身,就可以感受到此诗的古典气韵。“小楼”的意象不是突兀、生鲜的,它承载着中国古代许多首诗、许多阕词的记忆,成熟而温婉,具有幽雅的亲和力。最著名的“小楼”恐怕是建筑在南唐李后主的《虞美人》里:“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春花秋月、夜色清风,似乎从来就与“小楼”的意象相连;凭借古诗词绵密、柔韧的文本特性,只要“小楼”一出,这些“剪不断”的背景就会于瞬间被还原。

但作为一首现代诗,又自然与古诗词有所不同。于是在本篇与传统文本之间,便发生了这样一种关系:既可从本篇的某一个语词、某一行诗句、某一段诗意中追溯出历时悠久的“源头”,又能在本篇整体的铺排流动中咀嚼出脆嫩的“生鲜美”——独一种清新、跳脱的属己个性。

先看第一段。起句中“山寺”、“长檐”和“磬声”都十分静谧、清凉,营造出一种“不记在人间”的化境。但紧跟其后的“江南”却一下子将意思反转,把“化境”拉回到“人间”;同时“小楼”的意象凸现,“一江春水”的先在背景亦由“临水”二字牵出。牵出了“水”也就牵出了“浮萍”,第三句在自然过渡后又吹进了“晚风”。最有趣的却是末一句:晚风“拂去”浮萍,一直憋着气闷在水底、见不得天日也见不得自己的“蓝天”便得了舒张的机遇,于是无比快活地跃起,到水面的空气里自在地呼吸。本来是“天”在“水”上,“水面”映出“蓝天”;诗人却偏将“天”按入“水”下,造一个情境让“蓝天”跳出, “水面”。意思已经可爱,“跃”字就用得更可爱:把“蓝天”当做一个人物,而且是个婴孩儿,画出了他的委屈、无辜,又画出了他的天真、冒失。其中的意趣,可与古诗中“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露”字相比。

再看第二段。这一段在简洁的文字中蕴涵着纷繁的追溯。起句中的“小笛”,令人想起李后主那首《望江南》:“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暮,芦花深处?白孤舟。笛在月明楼。”同样是日暮江南、濒水楼台的笛奏,意象的组合多么相似;然而昔日是梦里“秋寒”,此刻却写意“春暖”,二者的意味又多么不同。此外还有一处差异:在李词中,“笛”虽和“暮”、“泊”一样可作为一个动词解,但实质上更像一个静物居于画面一端,就像“芦花”、“孤舟”与明月;在本诗中,“小笛”却“如一阵轻风”,顽皮、活泼,更多地表现出一种动态美——不仅“吹开”了“家家临水的楼窗”;而且还“拂去”了上段里“水面的浮萍”,是“小笛”而不是“晚风”,从全诗的中央“吹”荡起涟涟的波浪。

如果说《望江南》的联想还有点曲折,本篇的末两句就真是有扑鼻的古 意了:“萋在点染着晚妆”承“临水的楼窗开了”而来,“家家”聚焦为一家; “眉间”的“春色”既是和着“晚妆”,又是和着全篇的诗境、诗情。而所谓“古意”,就正是这推窗点妆、窗开画现的“风景”。翻开旧时文本,“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晚唐温飞卿的数首《菩萨蛮》,随便拈一首便像是对这两个短句的敷衍。然而有一首词中一处片断的意境与口吻,却又远比软媚伤春的温词对本诗切近,这便是北宋苏东坡那一首悼亡妻的《江城子》。全词上下阕共十六句,几乎句句在直告悲肠;只有中间三句借“记梦”由“悼”转“忆”,以一个明亮、温暖的断片,画下了一道弧光:“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反观本篇末三句,不正仿佛这断片的重现?而原来上下文里的悲怀一经翻新成“蓝天”、“小笛”和“轻风”,这一断片的边缘就完全溶解——从镶嵌变为了水到渠成:在谐和的布景中,更显其温暖与明亮。《小楼》就是这样出入于过去与现时、传统与个人之间,说的是现代汉语,却画着很深的古妆。

(张慧文)

瓜岛……………………………阿垅

在掀腾的海波之中,我是小小的孤岛,如同其他的孤岛

在睛丽的天气,我能够清楚地望见大陆边岸底远景

似乎隐隐约约传来了人声,虽然远,但是传来了,人声传来

有的时候,也有一叶小舟渡海而来,在我底岸边小泊

而在雾和冬的季节,在深夜无星之时,我

不能看到你了,我只在我底恋慕和向往的心情中看见你为我留下的影子,

我是小小的孤岛,然而和大陆一样

我有乔木和灌木,你底乔木和灌木

我有小小的麦田和疏疏的村落,你底麦田和村落

我有飞来的候鸟和鸣鸟,从你那儿带着消息飞来

我有如珠的繁星的夜,和你共同在里面睡眠的繁星的夜

我有如桥的七色的虹霓,横跨你我之间的虹霓

我,似乎是一个弃儿然而不是

似乎是一个浪子然而不是

海面的波涛嚣然地隔断了我们,为了隔断我们

迷惘的海雾黯澹地隔断了我们,想使你以为丧失了我而我以为丧失了你

然而在海流最深之处,我和你永远联结而属一体,连断层地震也无力使你我分离

如同其他的孤岛,我是小小的孤岛,你底儿子,你底兄弟

一九四六年于成都。

[鉴赏]

阿垅(1907—1967)浙江杭州人。原名陈守梅,笔名S.M、圣门、亦门、师穆、张怀瑞等。文艺理论家、作家、七月派诗人,在诗、散文、报告文学、诗学评论等方面均有杰出的成就。著有诗集《无弦琴》评论集《人与诗》,《诗与现实》等。

阿垅在20世纪30年代开始发表自由诗,40年代成为我国现代诗坛的重要诗人。其诗歌具有犀利激越、峻厉雄辩的气质。

《孤岛》作于1941年至1947年阿垅在四川成都、重庆的六年时间里。这段时间,他以来自延安的隐蔽身份,在国民党的军事部门工作,他把自己的处所称为“虎穴”因此比一般人更深刻地感受到周围黑暗的挤压。这种挤压不但构成了对他自由的束缚、思想的监控、甚至也包括对他感情和生活的摧残。不难设想,对于阿垅这样一位有着先天性反叛精神的诗人,挤压留给个人的空间越小,心灵反弹中要求的空间就越大,灵魂对于理想的愤怒求诉就越强烈。这样,汇聚在阿垅生命中的激愤便直指覆盖着人类漫长历史的大黑暗,并促使他以绝不妥协的姿态与之对峙。从此间所书写的《写于悲愤的城》、《孤岛》、《不要恐惧》、《去国》等诗歌的标题中,不难想见他的精神指向。这种悲愤的时代处境.在同他心灵的深广时空和光明地不断抵触中,不但加深着他的悲愤,更激发出他对不平世界的反抗乃至与黑暗以相搏的桀骜。

《孤岛》其实就是诗人所处环境的真实写照,诗中抒写的“孤岛”弃儿似的孤悬于海中,远离大陆,无所皈依,但实际上它仍是大陆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两者在海流深处“永远联结而属一体”。诗人借这似断实连的自然景观,抒发对正义力量的渴望以及诗人与正义力量密切的联系,诗人采用暗喻的手法,不直接点明题旨,而以深情的笔调反复抒写“我”对“大陆”的恋慕与认同,对企图隔断他们的“嚣然的波涛”与“迷惘的海雾”发出鄙夷的笑声,昭示了与大陆血肉相连的关系,从而给人以确定不移的印象。贴切的比喻、补充式的复句、散文式的自由抒唱、庞杂丰富的句型结构和元素,使本诗具有一种明丽显豁的意境和回肠荡气的力量。可以说,这是一首体现七月派诗美追求的典范之作。

独特的心灵体验、锐利的灵魂在特定的时代所看见的纵深度以及特有的诗歌风格,使阿垅在同时代诗人中显得格外独特。

(阿垅)

犹大……………………………阿垅

十二门徒中

明知犹大在。

暴虐

一海的水淹没不了一粒明珠呀,

叛卖

阴险的十字架杀害不了不朽的光呀

革命是无可出卖的,

胜利是无可出卖的,

世界是无可出卖的,

历史是无可出卖的,

人之于一个人

是无可出卖的:

出卖了的是

一个卑贱而又卑贱的灵魂

那个犹大他自己。

但是

犹大是立在十二大门徒之中

偎依在上帝底袍袖阴影里

寄生在人之子底战斗呼吸里

等侯在他自己底卑贱的命运里。

鉴赏

这是一首揭露性的诗,揭示了在革命队伍中可耻叛徒存在的危害性,认为这往往是革命遭受重大损失的主因。但诗人并没有像论文那样直说,而只是借基督教历史上犹大出卖耶和华的故事来加以暗示。表面上讲犹大,实际上另有所指;外在结构上是一种人人皆知的古老传说,内在结构却是自己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此诗可能是对1940年10月发生的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的一种纪念,此诗的写作正好是此事件发生后的一周年。以此示彼,言在此而意在彼,体现了一种独到的艺术构思。

诗不只是复活犹大,而有着自己的理解。诗的开头,“十二门徒中/明知犹大在”,接着呈现的“海水”与“明珠”、“十字架”和“光”的种种关系,是自己在古老故事基础上的一种合理想象;诗的最后,“偎依在上帝底袍袖阴影里/寄生在人之子底战斗呼吸里/等候在他自己底卑贱的命运里。”显然又将沉静的古事与战斗的时情结合在一起了。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诗人运用自如,天衣无缝。

对叛徒的可恶、可悲与可恨,诗人讽刺得一点都不含糊,骂得痛快淋漓。议论如果真是情真意切,在诗中也可发亮闪光,成为警句让人惊悟。诗人说“革命”、“胜利”、“世界”、“历史”都是无可出卖的,“人之于一个人”也是无可出卖的,真正“出卖了的”是什么呢?

“出卖了的是/一个卑贱而又卑贱的灵魂/那个犹大他自己。”连续两个“卑贱”,可见其批判与揭露的锋芒,集中而强烈,是有的散文中那种平白的千言万语不能相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