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蓝宝石十字架——【英】G·K·切斯特顿 (1)
在晨曦的映照下，湖面闪耀着银色的光芒。粼粼碧波之间，一只船停靠在了埃塞克斯海岸的哈维奇港，一大群人从船上乱哄哄地走了下来。我们要跟踪的那个人，正像一个游手好闲的混混似的用嘴角叼着一支烟，很难看出来，世间最负盛名、最有才智的侦探就是他了。他就是柯伦——巴黎警察局局长，他此次前来是为了执行本世纪最轰动的一次追捕。
大盗伯哈特借着“圣体会议”，乔装打扮来到伦敦。这位犯罪大王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多年没再捣乱了，不知他这么多年安分守己地在做些什么，但强盗毕竟是强盗，改掉恶习是很困难的。伯哈特是个身材高大的加斯科涅人，他的胆子非常大，没有他不敢做的。他的名字在当时基本上是家喻户晓，因为他的每一次行动都堪称一件新奇的罪行。例如，伯哈特喜欢简单明了的作案风格。有一次，他深夜把一条街的门牌号全部重新漆过，仅仅为了把一个旅客引入他的圈套。他还发明了一种轻便邮筒，等着有人往里投汇款单。他曾在伦敦经营过一家著名的酸奶公司，他的公司并不生产酸奶，可他却拥有一千多个订户——他只是做一些手脚拿走别人门前的小奶罐换上自己的标签，这样他的产品就能送到主顾门前，而且他的价格还便宜。最难得的是，他还身怀绝技，尽管块头那么大，跳跃起来却轻便得像只猴子，他还会点儿杂技，常常是神出鬼没的，没人清楚他的行踪。
如何找到他呢？大侦探柯伦心中一点儿底都没有。尽管如此，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那独特的身高是无法掩饰的，正如一只猫伪装不成一只老鼠一样，这一点也恰恰是寻找他的唯一线索，其他的恐怕只能靠碰运气。
一个矮矮胖胖的神甫在埃塞克斯上了火车。在他那圆圆的又略显呆板的脸上，长着一双笑眯眯的小眼睛，整个人看起来活像一个汤圆。他的一把旧伞，经常落到地上。他随身带着一个棕色纸包，纸包并没有合拢。这个呆子殷勤地向车厢里的每个人讲述他这趟旅程的特殊意义，因为他的棕色纸包里放着一些用纯银和蓝石头做的东西，他逢人就讲他一定要小心保护这些财宝。
柯伦在利物浦站下了火车，再到苏格兰场办理了身份手续，随后便在伦敦街上漫游，这是他做侦探以来养成的一个习惯，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找一个广场走一走，感受这个地方的独特之处。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别致宁静、历史悠久的广场，广场周围是一排排高大单调的房屋，豪华而略显空旷，一簇簇灌木长在广场的中心，因为广场中心草木茂盛，看上去有点儿像太平洋上的绿色小岛，热烈而荒凉。柯伦是个莫测高深的法国人，是个有思维的人，同时又是个平常的人。他所有奇妙的成功，看起来像是有魔法，实际上，他的成功都来自他清晰的推理和寻常的思维。确切地说，柯伦明白理性的极限。在明显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柯伦有他自己的看法和办法。
奇迹往往发生在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方：远处旷野中陡然耸立起的一棵大树，天上几片云聚拢成人类眼中的星形……简而言之，生活就是由巧合的成分组成的，正如柯伦那句看似矛盾而细想起来又有道理的话：“智慧必须指望不经意的事。”意思是说，如果用理性的思路考虑问题完全是死路一条，那就必须冷静而小心地寻求一切可能的思路。不要去预料到的地点，而应该去那些不可预料的地方，弯进每一条死胡同，敲敲每所空房子的门……因为，一些引起追捕者注意的稀奇古怪的地方，也许都暗藏玄机，说不定这些地方就是一把打开事件真相的金钥匙。那个寂静、古老、别致的饭店，引起了他的遐想，总觉得有种神奇的力量促使他去靠近，于是，他决定去试试。
上午已过去一半了，他还没吃早饭。他点了一杯咖啡，叮嘱服务员不加牛奶，随后就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前坐下。他一边往咖啡里加白糖，一边回忆伯哈特前几次是如何逃脱的：一次趁一所房子失火，一次是用指甲刀，一次是骗人们用望远镜看一颗要毁灭地球的彗星……“罪犯堪称艺术家，而且极具创造性，而我这个侦探只有当评论家了。”他略带辛酸地微笑着说，他用唇轻轻沾了一下咖啡，很快又放下——咸咸的味道，他加的不是白糖而是盐。他朝装着白色细粒的瓶中望了一眼，没错，当然是糖罐！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在糖罐里面放盐。也许盐瓶里有些蹊跷？他尝了尝，居然在盐罐里放的是白糖！除了白纸裱糊的墙上溅了点黑色液体之外，他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四周，整个饭店轻快、整洁，跟平常一样，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侍者闻声赶来，“你尝尝这白糖。”柯伦说，“你们每天早上都是这么和顾客开玩笑的吗？”待侍者明白这句极具讥讽意味的话后，含糊地说了声“不好意思”，就匆匆走开了。没过多久，老板跟着他一起来到柯伦的桌子面前。老板仔仔细细地检查了盐瓶和糖罐，也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突然，侍者指着那些瓶瓶罐罐，脱口而出：
“这一定是那两个教士干的。”
“什么？”
“就是那两个教士，那两个把汤泼在墙上的人。”
“把汤泼在墙上？”柯伦重复着侍者说的话，确信这肯定有特别的意思。
“对，就是墙壁上那块黑色污点。”侍者指着墙壁上那块黑色污点说，柯伦带着疑问望着老板。
老板说：“先生，这是千真万确的！今早，有两位教士来到我们这里喝汤。他们俩很有教养，用餐过程很安静。其中一个把钱结了出去，另一个独自在这儿又喝了好一会儿才把汤喝完，当时我就觉得这两个人很奇怪。更让人不解得是，后走的那个人，拿起他喝了一半的杯子，把汤泼在了墙上。当时气得我一步冲上去想抓住他，谁知他一眨眼就走进了卡斯泰尔斯街，没有了踪影。”
柯伦听完这番话，站了起来，付完账，一路小跑着很快就来到另一条街上。走过一家店面时，感觉到好像有一个人影从他身旁掠过。待他掉转回去看时，原来是一家卖水果的小店。最显眼的是那两个货格里，各放着一堆坚果、一堆橘子。橘子堆上，有一块纸板，用黄粉笔清楚地标明：“上等干果，每磅4便士。”在干果堆上同样清楚地写着：“最佳柑橘，1便士2只。”水果商看了这颠三倒四的广告气得鼻子都快歪了，站在街道两头来回张望。柯伦悠闲地说：“回答我一个和思想以及心理学都有关的问题。”店主极不友好地斜着眼望他，但柯伦还是慢悠悠地说：“我猜这是两个传教士干的，一个高，一个矮。”商人一时感到很诧异，生气地说：“你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不过，要是朋友的话，你替我带话儿给他们，告诉他们，下次被我发现再给我的水果捣乱，小心我拧掉他们的脑袋。”
“是吗？”侦探非常同情地问，“他们弄乱了你的苹果？”
“他们中的一个人把苹果滚得满街都是”店主人愤怒地说，“不是为了捡苹果的话，我绝对可以抓住那混蛋，好好教训教训他。”
“他们往什么方向去了？”柯伦问。
“左手第二条马路，然后穿过了广场。”
“谢谢。”柯伦话音未落，人就像魔法师一样不见了。
他顺着店主指的方向，来到第二个广场对面，他看见有个警察正在那巡逻，就问：“警官，你看见一高一矮的两个教士了吗？”警察笑起来：“哈哈，先生，我当然看见了。其中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站在马路中间，他昏头昏脑的……”
“那你知道他们往哪条路走了吗？”柯伦没时间和他嬉皮笑脸地瞎扯，打断了他。
“我看到他们坐上了一辆绿色公共汽车，”警察答道，“应该是到汉普斯泰去的。”
柯伦给警察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说：“快，叫上你们的两个人跟我去追，时间很紧。”不到一分半钟，一位警察和一名便衣就在对面和他会合了。
“喂，先生，”便衣不屑地问，“什么情况——”
柯伦也没有回答他，只是用手杖指了一下进站的公共汽车，说，“来吧，等到了车上我会告诉你们的。”
公共汽车很拥挤，他们三个好不容易才坐到了上层的一个座位，警察气喘吁吁地说：“累死我了，干吗不坐出租，出租车起码要比这快十倍。”
“说的就是。”他们中的便衣说。
柯伦懒得理他们，平静地说：“要是有目标并知道他们往哪里去的话，谁还上这车。”
“那你要我们跟你往哪里去？”警察瞪大了眼睛不解地问。
柯伦抽了几口烟皱着眉说：“没有目标出现的时候，仔细观察周围异常的事，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你是说哪种异常的事了”警察问。
“所有一切异常的事。”柯伦回答。
公共汽车在北边的马路上连续行驶大约两个小时。柯伦却仍然沉默，警惕地坐在那里，注视着周围随时可能发生的一切。等车子即将从卡姆丹城离开的时候，两个警察早已经睡着了。“终于找到线索了，”柯伦喊道，“快看，有破玻璃窗的地方。”那两个警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几乎跳了起来。他们睡眼惺忪地四下张望，搞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此时的柯伦正得意洋洋地指着马路左边的一扇窗户。
“线索？”其中一个警察问，“有证据证明这和他们有关吗？”
柯伦气得几乎快要折断了手杖，面露怒色。
“还要证据？”他叫道，“对付这样的家伙还讲证据，荒唐！”
三人朝着被打破玻璃的那家餐馆走去，准备在这里吃饭。
“你饭馆的窗子被打破了，先生。”柯伦趁着付账的机会和侍者说。
“是的，先生。”侍者回答，柯伦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一沓钱当做小费给了那位侍者。
侍者挺了挺腰，脸上呈现出温和而不容误解的激动神色。
“啊，先生，”他说，“这倒是一件蹊跷的事呢！”
“给我们说一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柯伦极力掩饰自己的急切心情，佯装漫不经心地说。
“经过是这样的，”侍者说，“两位外国穿黑衣服的神甫进来，他们靠窗坐下安静地吃了一餐午饭。一个人付了钱转身就出去了，待后一个正要出去时，我忽然发现他们付的钱超出了原来的两倍还多，我好心地提醒那个出门的神甫说：‘等一下，你们的钱给多了。’谁知他只是淡淡地说：‘哦，是吗？’我说：‘是的。’我就拿起账单让他看。哎呀，我可算是碰见怪人了。”
“继续说，怎么讲，难道视钱不见就算是怪人了吗？”柯伦问。
“当然不是啊，你看，本来只该收4便士，但我现在却收了14便士。”
“嗯，”柯伦问道，“然后呢？”
“之前付钱的那个神甫走回来，平静地说：‘对不起，这些多余的钱拿去修窗户吧。’我正纳闷说：‘什么窗户？’接着，就听砰的一声，他用他的伞把这窗玻璃给打破了！”
三个听着的人一起叫了起来。侍者继续说：“我实在是被他们给弄昏了头。那两个人夺门而出，飞快地转过街角，走上布洛克街，任我在后面边喊边追他们，也没追上。”
“布洛克街！”不容分说，柯伦拔腿往那条大街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