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蒙自传—九命七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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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恋爱与电脑(3)

我早在八十年代就说过,我要写写革命,革命的“有理”与气势,革命的献身与伟大,革命的忘我与悲情,代价与牺牲,痛苦与神奇,许诺与现实,人情味、煽情与无情,曲折与艰难,强横与压倒一切敌人的力量与威严,丰富多彩与光怪陆离,历史与被历史抹杀或者掩盖……

写作《恋爱的季节》过程中还有一件事发生,在小说写了四分之一后,我购置了第一台电脑,二八六,针式打印机。我先用拼音法输入汉字一年,次年,即九二年秋。我由于为谌容的长子梁左与姜昆的相声集写序而与他们有所接触,梁左特别诚恳地劝告我一定要用五笔字型。我也确实感到了拼音法重码太多。例如一个一字,拼作yi,用现今的微软全拼程序,可以拼出479个同音字来,足以令用者“晕菜”。于是我从头学五笔字型。我根本不去背诵莫名其妙的后现代风味的口诀,什么“王旁青头戋五一”,这种东西谁能背得下来?我上来就用,一上午打出二十来个字,边查边打,边学边用,下午就能打百十个字了,三天后,基本学会了。

许多事我都是这样的,我缺少良好的前期教育与训练,从来是在用中学,急用先学(对不起,此词出自*),以用当学,学了就用,在游泳中学会游泳。我学得很快,但是面比较窄,相当长一段时间,我拿电脑只是当打字机用。

用电脑的第一个感觉是把简简单单的写作本身大大地对象化、丰富化、过程化与趣味化了。过去,桌上有一块地方,摆上几页稿纸,一支钢笔,能写字就行了。现在,一下子热闹多了,电源,电线,各种插头插口,开机,“片头”显示与音乐,商标与数字,英文与乱码。还有那么多键。

第二是舒服多了。用电脑写作的身体姿势比较端正,腰要直得多,手指的敲击也比三个手指的握笔特别是中指与笔杆的磨擦舒服得多。我至今不用钢笔已有十六个年头了,中指第二个关节的左侧,仍然保留着一个卵形的茧子。屏幕不如纸张稳定,这是一大缺憾,液晶显示屏幕已大有改进。同时眼睛与屏幕的距离远比写字时与纸张的距离远,有优势。

我还说过,用电脑写作,增加了书写这一劳作本身的游戏性。

我们的文化中长期有轻视游戏、禁止游戏的传统,业精于勤荒于嬉。但是事物有另一面,当劳作的技巧达到精微,劳作的过程达到引人入胜,魅力达到梦魂萦绕,劳作的成果达到灿烂缤纷,劳作本身就变成了愉悦人我的游戏。劳动就不再仅仅是谋生的需要,而是乐生的要素,是人的生活的第一需要。至于一说游戏,是不是就轻佻了呢?好在我们还有别的词,责任,使命,庄严,认真,为什么怕游戏呢?为什么一听到找乐儿呀,玩儿啊,就那么如临大敌呢?

一段插曲:我为东北某报的文艺副刊写了一段发刊词,意谓报纸设个相对轻松一点的副刊对读者大有好处。包括领导干部,翻翻副刊,长长知识,换换脑筋,有助于掌握节奏,从容处事。后来有一张小报批判“游戏救国论”,不知道是否有针对我的意思。

于是传出了王蒙整天玩电脑游戏的传闻,甚至说是王某已经闯过某种电脑游戏的百十道关卡了。其实至今我还没有玩过一次电脑游戏呢。既然用电脑写作已经如此的“好玩”了,我反而没有必要去专门玩什么电脑游戏。

传出王玩游戏的传闻,倒也有时间特色。

呵,太稀罕了,关于王某耽于游戏的传闻,一个有着这样传闻的王蒙,是不是比真实的王蒙更可爱一点点呢?

还有一种说法,说是用电脑一写,会变得滔滔不绝、丰富多彩、天花乱坠、风驰电掣起来。我则不知道这究竟是历史与时代的特色,是个人风格使然,是体制与意识形态的影响,还是电脑这厮造成的。

例如,用电脑后,《恋爱的季节》中有如下两段。一段是写萧连甲:

既然毛主席讲了,目前中国的一个普通工人、农民认识问题比美国国务卿美国国会议员高明得多,那么,我就更比他们的总统部长之类高明一千倍了。理论是望远镜,是显微镜,是探照灯,是利刃,是罗盘,是船舵,是地图,是阶梯,是浩瀚的大海,是巍峨的高山,是奔腾着永远的活水的江河,是金光普照的太阳,是春风,是花朵,是雨露,是纪念碑……人们的一切活动,全部是转瞬即逝、鸡零狗碎、左奔右突、自我消解与相互抵消的,只有按照一定的理论进行的有目的有计划可以归纳可以以伟大的理论进行验证的实践才算得上真正的人的有意义的实践……你们实际上还没有完成从猿到人的转变。即使你们在历史的感

召下参与了伟大的历史事件,如同阿猫阿狗也算是参加过革命,但没有理论的自觉意识,没有寻找或制定出理论的坐标,你们实际上也不过是挟带到大江大河上的漂浮物罢了。而我,我们才是乘风破浪,驾驶历史航船的弄潮儿呢!

可惜的是,也是刺激的是,到第二部,信心百倍的萧连甲却遭到了大噩运。

还有洪有兰,这个文化不高的跟着女儿革命并且恋爱的女人:

几天以后,又出了一件事。半夜洪有兰突然犯了病,口眼歪斜,语言含糊,左臂麻木。当然,她是住在朱振东的单位家属院的。朱振东陪她去部队医院看了急诊,医生怀疑是血栓……但也有一些闲言碎语,不外是说她的病是结婚引起的。说朱振东太“厉害”啦,说洪有兰“受不了”了,还出现了一个医学名词:“房事意外”。这词儿传到了洪嘉耳中,她勃然大怒。她不但找了赵林,找了他们当中较有威信的祝正鸿、萧连甲,她甚至为这事去找了老吴同志。她提出,这种说法不但是对她母亲一个矢志革命的翻身妇女的极大诬蔑,而且是对于新生活的不怀好意的攻击。这反映了攻击者实际上是站在了封建余孽吃人的旧礼教鲁四老爷之流的立场上,是反对妇女解放,是维护封建主义秩序。她还提出要追查“房事”怎么怎么样这种下流话的来源……唯一令她怀疑的是李意……她要求领导上严肃处理。

后来赵林还真的在一次会议上正式讲了一下:洪有兰同志患病,大家都应该关心,说话要注意,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不要乱议论乱传播,更不应该怀着一种不健康的心理胡说八道。否则就会混淆视听,影响团结,乃至造成不良的政治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