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蒙自传—九命七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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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恋爱与电脑(4)

那是新中国的童年时代,难免革命的幼稚,“解放”的幼稚。如果仅仅是幼稚,就与一个儿童的幼稚、生手的幼稚、突变后的幼稚一样,不应该受到嘲笑。不受嘲笑,但是必须正视,必须及时超越,及时前进,及时摆脱浅薄的牛皮与自说自话,更摆脱孤立与封闭,愚昧与无智无知。在我看一些港台与海外影片时,包括从凤凰电影台看到的片子,看到个别影片描写大陆,一个女青年夸张地,应该说是丑态百出地表演着豪言壮语的诗朗诵,我对这样的描写颇觉反感。同样看到把激情燃烧的岁月简单表现成野蛮专横的日子,也不敢苟同。革命的凯歌行进、大快人心都不是表演,不是诗朗诵而是历史的真实。问题在于,治国安邦,光靠朗诵的热烈与动作夸张是远远不够的,滥用热情是可笑的也是罪过的。同时,人就是人,人还是人,革命再伟大,胜利再辉煌,弱点仍然是弱点,失误仍然是失误,中国仍然是中国。孰能无过?孰能免祸?孰能不坚持过错,孰能不自寻大祸?谁醒悟得早,谁早早走上实事求是的大治之路。而只知道恶意糟蹋,也就丧失了对中国大陆的了解的起码客观性与自身的影响力、说服力。

书写过往可能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昨天已经古老。这是一。我们的国人既保守又趋时,既好古又健忘,既驯顺又反叛,既马虎又急躁。这是二。人们的简明化习惯在面对昨天的时候更加凸出、急切和肆无忌惮。书写昨天的时候,人们更愿意接受或者是窦娥呼冤,或者是李奶奶痛说革命(或反革命)家史,或者是抖猛料揭秘闻,或者是《古拉格群岛》式的痛骂与煽情。人们要求极端,要求痛快淋漓,要求破口大骂,要求卷它个稀里哗啦或者讴颂它一个叩头出血。这是三。这不能不使人想起韩少功写的丙崽,只需要两句话:或者是爸爸爸,或者是*(排版时请改成“叉”形)妈妈。

就是说人们有时候宁愿意读有枣三竿子、没枣竿子三的“出气小说”,以为这才有情。宁愿意读撒泼耍赖,猛报私仇,狂泄私愤,拳头枕头,妇姑勃?的著作,以为这才有味。宁愿意读丑态百出的暴露狂,以为这才私密。宁愿意读你咬我我咬你咬出一嘴毛的恶斗檄文,以为这才有劲道。对于某些出口成脏的人来说,高尚、文明、客观与自省都是虚伪,只有无耻与下流、贪婪与野蛮才是真诚。他们需要的是谩骂或者自吹自擂,他们拒绝的是生活、历史和人性的立体的真实。

我选择了书写季节系列这样一个硬碰硬的活计,可能我所完成的活儿并不理想,可能我几面都不讨好,不讨愤青儿的好,不讨嘛行子年代的好,不讨“左爷”与事儿妈的好,不讨记忆恐惧症的好,也不讨市场经济的好。

然而,如果没有我的书写,这里将留下空白。今后再没有人会这样真实地与亲切地书写了,除了境外的同样是相互迎合相互煽动的痛骂与“卷你先人”。

回忆一下那个时代吧,亲爱的读者,您是健忘,或者完全不知道往事的吗?究竟应该提倡忘却,还是提倡记忆呢?是忘却更令人放心吗?还是记住并且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