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蒙自传—九命七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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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吾心光明,亦复何言?(3)

我们只能用正义消除邪恶,我们不能够用邪恶去战胜另一类邪恶。以恶制恶,这样的代价是划不来的,那样的话,说得绝对一点,不如败给邪恶。

我懂得君子欺之以方的教训,如果你太酸腐,如果你太愚迂,如果你太天真烂漫,你就会任人割宰,任人耍弄。但是从长远来说,我仍然相信,绝对相信,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相信仁者寿,相信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相信仁者智者比较能够消化灾难,无视攻击,不理会捣蛋,举重若轻地走过地雷阵,稳如泰山,活如清水。我相信光明将会照亮黑暗,问题是光明本身不要沾染黑暗,相信正义比较容易战胜邪恶,问题是正义本身不要掺和邪恶,真才实学容易战胜装腔作势,问题是真才实学不要学装腔作势的样儿。道德的制高点与智慧的制高点常常重叠,到达这样的制高点,就会类似老子所讲的“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这是一种境界,一种修养,而不是一种操作方法。而不仁不智不义不才者只会天天起火牢骚埋怨委屈一万年。

一九九四年非常高兴的事一个是夏天住在北戴河河北省疗养院里,河北文化厅长,曾任故乡沧州地区专员的郑熙庭同志帮我安排了此次暑期的生活。我们住在一间盖有年矣的石头小楼里,底层太潮,闲置着,我们住在二层。是年我的二儿子王石从美国学习归来,还带来了一位定居美国的基本上不会中文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一再问我关于住石楼的房钱的事,无法理解它的优惠价与可以报销。这使我更感到了自己的福气。这个楼的古旧令人想起百年前北戴河的创立,附近的杨树林活跃着大批“知了”,从清晨到深夜,啼鸣不已。为此,我写了一批咏蝉的诗:

蝉公本树仙,

薄翼何飘然?

知蜕通渊道,

无宅任自然……

当然,这是写蝉,也是自写。老庄还是有用的,对于我这样的人。

我又写:

想哭恁痛哭,

要叫便欢呼,

鸣止皆天籁,

律节岂计谋?

这可以说是写的蝉与文学,蝉与王蒙。有多少不怀恶意的人,他们最多从智慧上聪明上理解王某,却永远不可能从境界上大道(叫做渊道,叫做自然,叫做天籁,叫做律节)上找到明白与轻松。

我忍不住底下还是说了两句刻薄话,说明我的修养,我的定力还不到家。

何劳糠稗妒,

损肺伤肝无?

我说的是实话,我替那些妒恨者累得慌:一、老虎吃天,弄不好会豁了嘴。二、自行车追摩托,连废气都闻不上。三、卖“力气”(据说此言出自张艺谋)的人,打工的人,出产品出活计的人,不像您那么在乎得没得到宠幸或者哄抬。四、被妒者自有道理,九命七羊,阳光灿烂,海阔天空,自在愉快,永远是以阳光回答阴暗,用劳动回答挑剔,以达观连接憋气,用笑容回应您那一脸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

设想一下,用僵硬与迟钝去追踪电光石火的神思与妙想,用狭隘与贫乏去挑战丰饶厚实的生活的发见与图画,用叽叽咕咕躲躲藏藏去取缔汪洋恣肆的文学与形象,用我我我我我的驴转磨去摇撼四梁八柱九层十面基础牢牢的文化大厦,用气急败坏的不断告急去骚扰心平气和的从容劳作,用锱铢必较的怨恨驱散了自身的最后一点真情与才华……您这是自戕,您给自己提出了做不到的任务,您的努力是多么伤气、伤心、伤神也伤情啊。

一念之差,天高地阔,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放下身段,从头学起,与人为善,与人为友,您不会降低一丝一毫,您仍然是受尊敬的前辈,您仍然是一个成果,一个贡献。

连昼夜吵闹的“知了”我也不烦,因为我以天地之仁心理解蝉儿的存在与响动。

蝉儿非烦人,一夏有几月

能不享生趣能不热打铁

爱爱天之伦,生生乃世界。

……

蝉类苦其多,蝉身苦其弱,

蝉寿苦其短,蝉声苦其烈。

小蝉苦寂寥,嘶嘶聊为悦。

时吟断肠曲,吉他奏小夜。

今宵且为欢,明朝露湿羽。

这一夏我写了不少旧体诗。有句云:“我有长生丹,凌风抱月补。”“暑盛知秋近,天空悦眼明”这里的天与空是两个词,天是主语,空是谓语,是说天上空无一物,无云无日月星无风筝也无间谍卫星等,就更加明亮。“潮涌心为海,风闲身作舟”倒也是一种不可摧毁的活法。

更主要的是一首古体七言《秋兴》,直抒胸臆,不事雕琢,宁失之于朴拙,不失之于巧饰,写来甚觉畅快:

昨日蝉鸣如海啸,今夕蟋蟀啼伤调。

促织唧唧天渐清,盛夏未已已秋风。

这就是我对夏天,对万物的鼎盛时期的体会。盛夏正在炎热,早晨醒来,尤其是在北戴河海滨,我感觉到的是秋风送爽,是隐约的凉意,也是季节的嬗变比人们知道得容易得多,光阴的前进,比人们想象得疾迅得多。

然后我像一个穷酸文人一样地诉起苦来:

三伏书写汗如雨,头晕脑胀丝无缕。

夏天欲过又悲伤,一年何处好文章

冬天下笔亦怆然,雕虫伤目又经年。

一天格子两千五,七百万言如粪土。

粪土黄金何必分黄金似土土似金。

这种粪土黄金式的牢骚我其实与几位精英意识较强的同行老弟台心情一样,问题在于,我不认为任何一个人或一个机构有权裁定何者为粪土,何者为黄金。原因很简单,我早有丰富的经验,当某些精英一心把通俗大众市场之类的消费文学定为粪土并将之排除出去的同时,另一些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的老兄台,想着的却是将各位自以为是精英的老弟台们裁定为粪土,用你们收拾你们所认定的二流作家的手法专门收拾自认为是一流作家的诸君。我表现了一种对粪土的宽容,这使我的最最有才华的老弟台们颇感不快,倒像是我成了粪土的辩护士与催生婆似的。

文孱太多文才少,嗷嗷待哺出口咬。

始而得意吹死牛,顷而怕惧叩血头。

黑马踢蹬也成器小棍新衣充皇帝。

……

文深如海风波高,白鲨出没(海)狗夜嚎。

骂骂文坛吧,好在骂文坛是没本的买卖,旱涝保收,十分安全,自显清高,与俗鲜谐,而且可以用来掩饰自己的江郎才尽,骗(稿费)零花钱。

事实上,文人力不缚鸡,心多波澜,眼高手低,巧言令色,神思天宇,气接大荒,可爱,可笑,可悲,可叹,而且每个人都自我感觉良好,每个人都看着别人不甚习惯。

……

也曾自负才与华,漫天遍地织云霞。

也曾夜梦生花笔,闪闪珠玑四十里。

也曾惹祸因文事,摧眉折腰是是是。

像“是是是”这种语言,别人的旧体诗中似乎没有见过,它的来源是话剧对白,而摧眉折腰云云,当然来自李白。

也曾芝麻节节高,一似飞牛上九霄。

这是自嘲,叫做拿自个儿开涮。

急流勇退古来难,心未飘飘身已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破千层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