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蒙自传—九命七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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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吾心光明,亦复何言?(4)

改不了,又吹上了。后两句化用李白诗,其实是受了诗人、作协原外联部负责人毕朔望同志的启发,他问我有关我的处境的一些情况,我表示已经化险为夷、逢凶化吉,他乃在电话里笑着说:“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两句诗实在太好了,太长君子之志气,挫小人之阴风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的外事部门早有人喜欢引用李白的这两句诗。不知老毕是不是受了哪位外事首长的影响。

……

恋恋依依难舍文,不写小说丢了魂。

男儿重文轻七尺,语不钻心不如死。

钢笔用罢用电脑,电脑通灵催人老。

……

笑里有哭哭里笑,疯疯傻傻谁知道

梦里寻文文里梦,嚼文掉句已成病。

完了又写写了完,我乘小说如乘船。

挂帆揽胜到天边,山外仙山天外天

……

得失寸心殊堪悲,谁解千年是与非

一九九四年,我写了那么多文人的酸溜溜的自思自叹。我同意上海一位文友的分析,王某的散文恰恰是在他花甲年龄之时显示了它的平民性、生活性、日常性,怡养天年,享受生活,也上点牢骚遗憾之类。

旧诗也是如此。其他,不知是福是病,我过于追求超拔、高耸、远见、大气与创意与众不同了,对于多数读者,我的作品太高高在上,不是说地位,而是说的对于精神境界的预期、自视、眼光、评价与对策……都想得要求得描绘得攀登得太高太高太入云天太让常人做不到了,乃惹人产生格格不入感、费劲感、受压感、脖颈酸疼感。

我完全明白,在受到一些读者的厚爱的同时,有些读惯了汪曾祺、贾平凹、张爱玲、李碧华哪怕是刘宾雁、苏晓康的人,会烦我。

……

问他东南西北风,心静气朗坐船中。

……

没了作品有了理,逮了机会收拾了你。

……

反求诸己心方宽,敢遣诗情到笔端。

四季如轮疾疾转,真心真意金不换。

……

一年豪雨今朝多,文章由心非由他。

仰天长啸复高歌,四顾茫茫心如割。

……

呜呼,百年一世挥椽扛鼎笔酣墨饱之作能几何

花甲之年拨心曲,遥想读者泪如雨!

我写得真实而且痛快,平易而且亲和。没有想到,这首诗入选《新华文摘》,后来又多次被朗诵。亲爱的写诗人和诗歌爱好者们,老少爷们儿们!什么时候能让我们的存在我们的争论我们的日子哪怕是我们的“路线斗争”更诗化一点呢?直抒胸臆,掏出你的心,袒露你的灵魂,亮出你的追求和计较,你的牢骚和得意,你最在乎的和最不在乎的一切一切来吧,让你的真实的喜怒哀乐包括愤懑与怨毒晒晒太阳吹吹清风吧,即使我们的争论没有太多的意义,留不下什么遗产,即使我们的不和有太多的意气,太多的穷极无聊,太多的文人相轻与某种挑拨离间的后果与痕迹,也留下几句押韵的句子,多情的语言,多彩的词藻,雅致的修辞范式吧,堂堂一个作家诗人,总不好最后把告状信举报信效忠信收入自己的文集之中吧?咳!您哪。

而我,每天还有那么多事要干。我喜欢骑自行车,零六年还买了一辆捷安特轻金属小轮车,有时骑着它上菜市。在雕窝村的别墅(后面细谈),我还有一辆女车,是孩子购买内装修材料时抓阄赢来的。我经常骑上它一小时,上坡到飞龙谷百帝山庄,再轻松地滑下来,下坡时只须紧紧捏住闸就行。

我也不拒绝偶尔去挤挤公交车,那可是我的童子功,上中学那阵,我没有少坐过“挂票”说的是解放前,由于人满为患,我只好挂在车体之外,靠两臂固定于车上,随车前行。

我喜欢唱歌,得机会就吼两嗓子。有时还模仿帕瓦罗蒂拔一声“噢索罗密噢”,而且我更爱唱《重归苏莲托》。

我也不拒绝儿时学会的《四季相思》,我最欣赏的是那句词:“少年郎,年轻郎,哪能就把良心变!”这样质朴,这样土得掉渣,这样无望,这样天真烂漫:谁能靠良心维系爱情?

我说过,童年时我常常从邻居的话匣子里听到李丽华、梅熹唱的《千里送京娘》,可惜从来没有看过这个电影,也没有近距离听过唱片。零七年,我终于从互联网上下载了这首歌,我很高兴。

这也是老了的表现吧?更爱怀旧啦。

就不要说苏联歌曲了,我七十好几了热衷于学会用俄语唱《遥远啊遥远》,必须是俄语才有味。

我喜欢自己去排队领号购物,寄信,存款取款,缴纳物业与水电费用。有一次我在中国银行办理一点点外币的事,竟被工作人员认出,并给我办理了金卡(VIP卡)。

我喜欢自己掌握家用电器:空调、冰箱、烤箱、微波炉、洗衣机、电暖气、电钟、电表……更不要说电脑了。

我喜欢学习不同的语言文字,虽然成绩有限,到英语国家、日本、俄罗斯、哈萨克斯坦、伊朗、土耳其我都用该地语言讲了或多或少的话,多少能跟着哄一哄热一热,余愿足矣。

我喜欢与孙儿们一起研究数学题与成语,有时溺爱他们,有时与他们抬杠辩论。

我喜欢各种绝妙好词,例如由于参加安徽师范大学中华诗学中心的活动结识了四川大学的周啸天教授,他的诗令人拍案捧腹:

洗脚歌

昔时高祖在高阳,乱骂竖儒倨胡床;

……

银盆滑如涧底石,兰汤浑似沧浪水。

……

游刃削足技艺高,捏拿恭谨如孝子。

……

沧桑更换若走马,三十河西复河东。

尔今俯首休气馁,侬今跷脚聊臭美;

来生万一作河东,安知我不为卿洗

谁也不会想到足底按摩也能入诗,而且写得如此古雅亲和。顺便说一下,我个人极少做这种按摩。我也不在乎这篇诗作的“政治正确”与否,如果新左派认为应该造捏脚丫子的人的反,那也与我喜欢这首诗的绝门没有太多关系。

同样作者有一首为萨达姆侯赛因问绞而写的诗,也够绝的。题为《代悲白头翁》(前伊拉克总统萨达姆),够意思,头两句也极生动真率:

髭须花白发蓬松,依稀颓龄一衰翁

……

还有写聋哑人的千手观音的表演的:

天人千手妙回春,族类同痴泪不禁。

失语时分存至辩,无声国度走雷音。

周教授甚至于为“超女”也写了诗:

歌曲一朝惊屈贾,粉丝十万下江湘。

难得的是他的好心情与好词句,他还写杨振宁与翁帆的婚事:

大快人心今日事,春风吹皱一池水。

我为他的诗写了评论,他与我与读者都挺高兴。网上甚至有人说是唐诗之后有了周啸天。当然是激动过头了。

近年我还读过王海写的长篇小说《天堂》,他描写地地道道的改革变化中的陕西农村生活,不像别的作家那样失落和悲凉,读后为之喷饭。

……

我喜欢这个世界。我喜欢正常的一般的生活琐事。我喜欢的太多。我不喜欢的太少。我最不喜欢的是装腔作势、卖友求荣、乖戾恶毒。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以自身为标尺为剪刀,试图以之剪裁与否定丰富的大千世界,剪裁与否定磅礴的历史进程。我相信生命的意义在生活之中而不是生活之外。我相信,只能用光明战胜阴暗,而不能用阴暗去与阴暗作斗争,只能用乐观战胜悲观消极,而不能用一种悲观替代另一种悲观。只能用正直战胜邪恶,不能用邪对邪、恶对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斗红了眼的特殊时分可以权宜地一用,却不是长久的战略性的原则。我手中的武器只能是正直、光明、坦荡、宽阔、实干、出活儿,而不是相反。我多么喜欢二零零七年访浙江余姚时自王阳明故居看到的他的名言啊:

吾心光明。亦复何言?

我还喜欢孟子的一个传统说法:仁者无敌。当然,无敌,还需要许多其他条件,需要符合社会的发展规律,至少是不能闭目塞听,自吹自擂,钻入牛角,念念有词。

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