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蒙自传—九命七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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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腹背受“敌”(1)

一九九四年前后,对于王蒙的批评突然活跃了一家伙。《中流》、《文艺理论与批评》以每期一两篇的额度批王,无非是要论证王是党与社会主义的对立面,必须除王灭王才能搞好社会主义。此年两会期间,类似的杂志上刊登了两篇批王的文章,文题刊登在封面的要目栏。是期也有一篇批评张贤亮文字,未见要目,未登封面,未见化名的神秘兮兮,而是宁夏本省的一位教师所写,署的真实姓名,张贤亮颇觉规格落后于王某,是自己受了慢待,不能平衡。

初夏,由另外类型的传媒,如《中华读书报》上不断发出批王的文章。因为此报发表过长篇小说作家张炜的一篇称为《拒绝宽容》的文章。(张炜告诉我,他并无一篇这样的文章,是编者从他的另一长文中选了这么一段,并命名后发出。)我很奇怪,哪里会有中国的作家拒绝宽容要求严刑峻法的?“文革”的噩梦才脱离了多久?我乃写了一篇文字提倡宽容。虽然此前我听周扬讲过,“宽容是资产阶级的口号”。现在仅靠一个资产阶级的帽子已经不足以服人。我的一篇提倡宽容的文章招来了几乎每周一篇反驳的文字。

这其实是驴唇不对马嘴,我的宽容是讲政策,讲领导的肚量,讲文艺“战线”与整个国家的气氛。而诸小友的绝不宽容,是指他们的嫉恶如仇,是讲社会上冒头的污浊与黑暗,是讲他们自身的正义性道德性或者应该说是先进性。

可怜的王蒙,酸溜溜的王某,他太相信宽容的君子之风、民主之风和它的美德意蕴了。他太低估某些精英知识分子的自我感觉与社会良心的代言意识与排他意识了。有些精英知识分子,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话语权,道德审判权,真善美的制高点,还有思想者的桂冠(而且据说是六十年代的青少年中容易出思想者,这里居然还有流年与生辰八字问题),因此他们考虑的根本不是自身能否得到宽容对待,自身的精神空间,而是他们能否原谅那些卑鄙者、粗俗者、形而下者、无思想者、浑浑噩噩者、拜金者、行尸走肉者,目前还要加上犯有过错者的问题。他们已经预感到或敏感到,市场经济的复活,阶级斗争的松弦,会释放出大量的通俗、庸俗、低俗、流俗、鄙俗直到恶俗来。他们预感到他们心目中的愚昧有可能与金钱结合,分享权力和社会资源。他们要坚持抵抗,坚持抗战,个别不知道何许人甚至提出了抗战文学的口号,抵抗文学的口号,要坚守精英们的阵地,而绝对不可以媚俗投降。

记得此前一个场合,好像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组织的讨论会上,我所最最欣赏和喜爱亲近的中年作家之一韩少功就提出,参加争鸣是可以的,但是必须得够格,得够得上六十分。当时立即有人提问,谁来打分呢?少功可能认为知识分子的良心与良知,例如他自己这样的人物有打分的责任与把握。可惜,他的“打分说”恐怕只能受到另一类人物的欢迎。

须知,打分说到了另一类人物那里,他或她首先认为你韩少功就不够六十分。怎么办?

其实我早在一九八七年发表于《红旗》的谈百家争鸣的文章中,就谈过一个观点:言论的放开必然导致言论的贬值,黯淡了一言兴邦的前景,也淡薄了一言丧邦的警觉。百家争鸣的立竿见影的结果不是出现一百家或九十家真理,而是出现了许多胡说八道。许多言过其实,许多人云亦云,许多片面偏激,许多迎合媚俗,更多的愚者千虑之一得,智者千虑之一失,都会随着言论言路的开放而易于涌现。与此同时也创造了有利于出现创见的空间,发明创造的空间,想象力与精神飞跃的空间。同时言路的放宽能使种种谬论彼此制衡,不至于出现一言丧邦的大祸。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不能适应这样的不理想状况,害怕自己的伟大深邃的声音湮没在众声喧哗里,尤其是世俗苍白的市场叫卖里,要求提高言论“入局”的门槛,就先别叫嚷开放,更不要侈谈言论自由。还是先请出一个打分的领导(这很可能)或者干脆由你去打分(这很少可能),搞精英小圈子以及政治上够格者内部开放更让人踏实放心。

类似的问题还出在我对于张承志的“清洁的精神”说的看法。张同样是我最喜欢的作家和友人。他的提倡清洁,我认为与他的民族宗教归属有极大关系。清洁就是,至少是源于清真,就是可兰经文上的halal,这是一个重要的宗教观念。人应该清真,它的反面就是haram,就是不洁,就是肮脏,就是污秽,就是无法容忍的邪恶。作为一个重要的宗教的核心价值观念,我对此具有极大的尊敬与向往、倾心与赞美。但是作为对于文艺工作的一个号召或一个规范,这样一提,我当时也不知怎么了,立刻想到了清理、清污、清算、清除、清洗这么一大堆与“清”有关的词儿。一朝被蛇咬,终生怕草绳,这就是我的心态。我们的文学,我们的精神生态,在这样一个大国,我以为首先需要的是丰富、平衡、多样、健康,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大胆创造,尽情发挥,互相补充,互相激荡,双赢共赢,协奏交响,而不是带有排他性的“清洁”。

无论如何,我是太看重“类文革”的思路和说法了,噩梦并未远去,整肃随时可能。我防之甚严,生怕再来一次“文革”。我又是太把文艺当作一个整体来看来“保护”来支持了。其实文艺不一定是一个整体,种种不同的追求,不同的侧重,门户之分,地域之分,雅俗之分,学院与江湖之分,亲疏远近之分以及高低善恶之分是无法弥合的。你俨然以文艺文学的整体的从业人、思考人、爱护人、策划人自居,其实,却伤害了你最最欣赏也最最对你有所期待的某些同行,例如前面提到的张炜、韩少功、张承志。说得严重一点,你开始制造着对你自己众叛亲离、失望摇头的局面,令不怀好意者快而亲者痛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