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蒙自传—九命七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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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浮槎四海续(1)

至于一九九八年的美国之行,是一次迟到了的安排。早在一九八六年一月,我在纽约参加过国际笔会年会后,到了康州的三一学院。三一,trinity,来自基督教的三位圣父、圣子、圣灵一体之说。三一学院的一位汉学家李文玺(Michael Lestz),是台湾背景的旅美诗人郑愁予的学生。八六年在他的安排下,我到三一学院作过一次讲演。九一年,李教授邀请我去该校作研究交流一段时期,未能办下手续,未成,他给我准备好的房子与汽车也闲置在那里。

到了九七年底,他又从一个基金会搞到五万美元,作为接待我们一行的经费,邀请我去以Presidential Fellow(犹言校长职务的、校长级的人士)的身份访问一个学期。九八年初,新年甫过,我与芳动身乘美西北航空公司的航班飞机直达底特律,转康州。由于预定航班机的取消,我在底特律机场多呆了四个多小时,而且是在长途飞行十余小时以后。

所以后来当我国民航领导提出误点给乘客补偿时,我根本不认为是可行的。这样提出问题的结果增大了乘客与民航方面的矛盾。中国乘客的这种心理,不但在中国出事,而且发挥到了国外,造成了中国乘客动辄与航空公司对着干、闹矛盾的负面形象。

我到达康州首府哈特福德艾伦街十四号我的住所三十几个小时以后,时差还没有倒过来,第三天一大早,意大利国家电视台数码博物馆摄制组派的车自波士顿前来接我们。离开北京前,他们要求我向他们推荐中国典籍并发表讲话,录入博物馆。我推荐的是:

诗经

道德经

论语

孟子

庄子

楚辞

史记

唐诗三百首

苏辛词

西厢记

红楼梦

孙中山文集

鲁迅全集

毛泽东选集

中国哲学史新编(冯友兰著,七卷本)

推荐完,意方要找我采访与录制我的讲话,我说没有时间了,我即将赴美。意方说更好了,他们就先期派人到了波士顿等我。

如此这般,便有了一到美国就被接到波士顿去的一幕,而且最最巧的是,出租中巴的司机是乌兹别克人,服兵役期间曾在台湾“驻防”,他能讲点中文,可惜的是,他几代人生活在美国,反而讲不了乌兹别克语。他喜听爵士乐,而对我更喜听乡村音乐觉得不理解。他在路上告诉我,美国警察收入极丰,比大学教授高多了,倒是没有听说过美国闹倒挂,他们的逻辑是谁工作危险性大,谁就应该多挣。所以消防队员的工资也极高。

我与芳被接到了波士顿希尔顿大酒店,然而,意方的工作人员全部在睡梦中,干等了两个小时,乌兹贝(别?)克司机烦了,才把他们叫醒。然后一会儿说是这样安排一会儿说是那样安排,他们的负责人笑容可掬,极其随和。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他们屡屡建议:我们先喝咖啡吧。最后明确次日再开始工作。

多么可爱的意大利人,包括节目主持人,一位美丽的褐色皮肤小姐和节目负责人,极其诚恳地不断地叫着我“Professor Wang Meng”,他们的发音是:王格闵格教授!

第二天搞得紧紧张张,与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位经济学家对谈,又讲了我对我所推荐的经典书籍的看法。我们签定了合同,一年后劳务报酬才到位,到位时由于汇率变化,折成美元已经贬了值。

我不知道意大利朋友的工作是否属于“慢热型”,他们竟然急急忙忙把甫从北京到来的我接到波士顿,喝了一天咖啡,看了一场电视节目中的《007》,第二天才进入情况,然后忙个不停,废寝忘食。

这次有趣的与意大利方面的合作,我还捅了一个小娄子,我们在艾伦街的住所上有一个温度控制阀门,我想我们去波士顿两天半,不需要耗费那么多能量,便把室温调到四五十度在美国都是讲华氏,没想到的是我这个阀门同时管着一楼,是另一家在那里住,调得如此寒冷,令他们叫苦不迭。

这里我还想顺便说一下宗璞的父亲哲学家冯友兰。他以耄耋之年奋力完成了《中国哲学史新编》的写作,努力写出了七大部完整的、基本观点符合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要求,而材料翔实、见解深刻的,堪称经典的哲学史。他曾表示他所以要活着只为完成此书,书成后他尽可以撒手而去。他因“批林批孔”时受到毛主席的青睐,也跟着说过一些批林批孔的话,而被某些知识界同仁乃至更多的知识分子所非议。别看中国的某些知识分子对于祖国与领导来说是“物美价廉,经久耐用”,对同仁同行却是睚眦必报,口下无德,同行冤家,绝不手软的。当然冯老也肯定会获得了自己的痛苦的经验教训。

我毅然将此书向意大利国家电视台数据博物馆推荐,当然首先是从学术价值出发,同时希望发出一个渺小的信息:希望中国的知识分子为“反党”的帽子而受了几十年罪之后,不要再为听过毛主席的有缺失的话而还要代领袖受过。

我在康州从长计议,办了银行开户,办了支票本,办了几种信用卡包括带照片的卡,办了学校的ID(即身份)卡,办了有线数码电视与机顶盒,办了一些商店的会员卡。没有比这样更能学习英语与学习美国人的生活的了。

说是一学期,其实也就四个月,美国的大学假期甚长,有利于学生打工与调剂生活,但假期中教师是没有工资的,这么说,他们的教授的工资实在不算高,何况还有那么高的税。那时的他们的顶尖教授,月收入四千美元左右,一年九个月有工资,折合成十二个月的工资则仅三千美元或略多些,因为有时年底会发双薪,刨去所得税,每人的月收入也就两千美元上下。即使从绝对数量上说,他们的收入也低于香港与台湾,也低于新加坡,加上物价因素,也许不如大陆现今的某些顶尖人物例如科学院院士。我们的院士年度津贴有十万元人民币,而且免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