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岸贾又要与程武演习兵法。这是一种用木块当军队的游戏,特别讲究战术和忍术。
屠岸贾先作守方,程武为攻方。程武巧妙用计将义父的军队引到旷野上作战,然后一步步地围歼掉义父的军队。屠岸贾虽然输了,却大为高兴,对程武赞个不停。
接着,程武为守方,屠岸贾为攻方。屠岸贾千方百计想引诱程武领兵出城门大战,程武却不受诱惑,将兵力分布在城池里死死防守。屠岸贾无奈,只得领兵攻城。但程武防守严密,屠岸贾久攻不下,打成平局。
“武儿啊,晋国有你,义父就放心了。”屠岸贾呵呵笑道。
“多谢义父夸赞,时候不早了,我想回去看看爹爹,改日再来伺候义父。”
“哎,好吧,武儿,府里有些新进的人参、熊掌,多带些回去。”
程武走后,顾侯迟疑着要不要把自己的担忧告诉屠岸贾。趁着喝茶的机会,顾侯说道:“武儿将来一定能做成大事啊,以他现在的本领已丝毫不让大人你啊!”
屠岸贾呵呵笑道:“真是后生可畏啊,哎,我屠岸贾能有这样的一个儿子,真是幸甚之至啊!”
顾侯叹了叹气,又摇了摇头。
屠岸贾不解地问:“顾先生何故叹气,难道武儿他还有什么弱点不成?”
顾侯摇头道:“没有弱点才可怕啊!”
“哈哈,将来晋国与诸侯争霸,武儿一定是一等一的功臣啊!”
“话虽如此,只是老夫担心……”
“你跟我这么多年了,又不是不了解我的脾气,有话就说吧!”
“大人,难道你不觉得武儿越长大越像一个人?”
屠岸贾想了一会,问道:“像谁?”
“这个人大人应该比顾侯更清楚啊!”
“究竟是谁?”屠岸贾好奇地问。
“赵驸马啊!”
屠岸贾一听,嘴里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屠岸大人啊,你是真没注意还是假装没看见?”
屠岸贾忽然冷冷道:“天下人相貌相似者何其多也,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顾侯低声道:“大人你想想啊,程婴他一个胆小懦弱的郎中,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虎胆神力的儿子,其中大有蹊跷啊!”
“不可能,”屠岸贾猛地站起,手拍茶几,厉声道,“先生莫非是想挑拨我们父子关系?”
“顾侯对大人一片忠心啊,大人,这么多年来我可曾做过对不起大人的事?”
屠岸贾想想也是,顾侯确实一片忠心,便说道:“先生多虑了,看在先生这么多年为我出谋划策的分上,这件事我就不予计较。”
顾侯谢过,但还是忍不住说道:“大人,今天和程武比剑的时候可曾发现他有什么异样?”
屠岸贾听顾侯这么一说,慈祥地笑道:“是有些异样了,以前啊,我总是让着他,今天他倒让着我。哎,他也知道我这个义父越来越不中用了,看他看着我的样子,脸上充满了悲伤,武儿是个孝顺的孩子,知道义父老了,也晓得心疼。哎,这孩子,义父怎不知道他一片忠孝之心。可是他也未免太容易动情了,将来怎么能领兵杀敌,又怎么能在朝堂树立威严,这些我还得好好教教他。”
听屠岸贾这么说,顾侯知道再说下去不但没用,只怕还给自己惹祸。
晚上,程武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
“爹爹。”程武动情地喊道,还把屠岸贾送的人参、熊掌放在桌上。
“这些是哪里来的?”程婴问道。
“义父送的,让我带回来,孝敬您。”
程婴鄙夷地看了桌上那堆东西。
“怎么,爹爹不高兴吗?”
程婴坐下来,什么话也没说。他是真的担心,这孩子这么率真,如何能报得大仇。
程武又说道:“再过两个月,武儿就可以见到柔妹了,只是,爹爹好像不太喜欢柔妹。”
程婴心里痛骂自己当初千不该万不该将他送进屠岸贾的府中,原本以为让他们两年不见面,彼此之间会疏远很多,哪知道孩子对她的依恋越来越深。一定要赶在他们见面前把身世告诉他,否则木已成舟,他是没办法下手杀掉屠岸贾的。
程婴又想,假如这孩子贪恋女色不肯复仇的话,就在他的面前自刎,想必能激起他复仇的欲望。
“爹爹今天倒是怎么了?”程武帮父亲捶背问道,“是不是孩儿做了什么让爹不高兴的事?”
程婴忽然问道:“如果有人杀了你爹……也就是我,你会怎样?”
程武双目喷火,说道:“我会杀他全家。”
听到这个回答,程婴心下总算宽心了一些。
程婴忽然抓住儿子的手说道:“武儿,有件事爹在心里憋了二十年,今天无论如何要让你知道,只是你不可以慌乱。”
程武知道爹有要事相告,表情也变得严肃,认真地说:“爹爹,孩儿一定听话,爹爹只管对孩儿说就是了。”
“武儿,跟爹来。”
程武跟着父亲走进书房。
“爹爹,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要在书房里说?”
程婴颤抖地从抽屉里抽出一幅手卷,沉重地说:“孩子,你先看看这个吧,好好地看。”
“这是什么?爹爹不是有事告诉孩儿吗?”
“爹爹想告诉你的,都在里面。”
说完,程婴开门出去,留下程武一人在里面。程武本已云里雾里,这下更觉奇怪,爹爹今天跟往常大不一样,他有什么话干嘛不直接告诉自己。
想着,打开了画卷,只见第一幅画上面一个牛高马大的人一头撞死在槐树下,鲜血满地都是,程武看了惊心动魄,不知这个壮士为何死得如此惨烈。第二幅画上,一群刀斧手砍死一个中年人,接着又去追一个年老的人,程武心里骂这群刀斧手狼心狗肺。第三幅画面上,一个面相凶恶、峨冠朝服的大人站在大堂里,里面侍卫林立,伏尸无数,程武看到这里心惊胆战,这个面相凶恶的大人真是禽兽不如啊!似乎还有些眼熟。第四幅画上,一个英武的中年人用剑刺入自己的腹中,程武看到这里心里闷得慌。第五幅画上一个贵妇人将怀中的婴儿交给一个郎中。第六幅画上,郎中将婴儿藏在药箱里。第七幅画上一个将军在郎中面前自刎。第八幅画上一个白须苍苍的老人被一帮侍卫用乱棍打得吐血。
这一幅幅画背后一定有什么故事,难道爹爹要告诉自己的就是这个故事?他忽然觉得画上的那个郎中身影有些像爹爹,莫非这故事跟爹爹有关?会不会是那个凶恶的大人欺负了爹爹?想到这里,程武气血上涌,拳头捏紧,走出房门,只见爹爹怔怔地坐在堂上。
程武走到爹爹面前,双膝跪下,咬牙说道:“爹爹,谁欺负过您,告诉孩儿,孩儿一定给您报仇。”
程婴听了心里很感动,但见他如此鲁莽,心下还是担心,忙拉起他,说道:“武儿,爹爹受了委屈不要紧,这幅画里有些隐情我实在担心你承受不了。”
“爹爹快说吧,里面到底有什么隐情,孩儿一定能承受的。”程武流出眼泪。
程婴摇了摇头,拍着儿子的肩膀说道:“孩子啊,你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如果你沉不住气,这番话爹爹倒不敢跟你说了。”
程武忙擦去泪水,沉静地说:“爹爹,孩儿知错了,孩儿一定沉住气。”
程婴点头道:“武儿,刚才你从画中看出了什么吗?”
程武想了想,说:“好像是一个大奸臣残害忠良一家,最后有个婴儿被一个郎中带走了,那个郎中高高瘦瘦的,和爹爹有些像。”
其时,赵氏孤儿虽然已经长大成人,但并不了解 “赵氏灭门”那段历史,因为国家正史中对这一事件讳莫如深,只有寥寥几个字。赵氏灭门在民间也是私下里口口相传,但程武从小受人歧视,很少跟民间百姓有什么往来,所以竟对这段与自己身世戚戚相关的历史一无所知。
程婴浊泪满眶,颤声道:“孩子,那郎中就是爹爹啊!”
“真是爹爹,爹爹,那些坏人有没有对您怎样吧?”
程婴端起茶杯遮脸,用袖子拭拭泪水,吞了几口茶,才把二十年前的那一幕幕一一说了出来,只是没有告诉儿子的身世,也没说出那个大恶人就是屠岸贾。
程武听到这里,以为那个被杀掉的婴儿是自己的哥哥,恨恨道:“想不到我还有个刚满月的哥哥被人杀了,爹爹,快告诉我这个大恶人是谁,我一定要他血债血偿。”
“这个大恶人可不是一般的人。”程婴低沉地说。
“不管他是谁,就是当今的国君,我也绝不放过。”程武满腔愤恨。
程婴看到激起了儿子的复仇之心,感到欣慰,但一时间还不敢和盘托出,只说:“你现在正被仇恨左右,若不冷静,这个仇无论如何是报不了的。”
“爹爹教训的是,”程武惭愧地低头,忽然想起药箱里的婴孩,问道:“那个藏在药箱的婴孩现在还活着吗?”
程婴双眼盯着儿子,程武惊惧地问:“爹爹为何这样看着孩儿?”
“那个孩子就是你啊,爹爹不是你的亲爹,你的亲爹就是画中的赵驸马啊,你本姓赵,祖父乃是赫赫有名的赵盾赵相国。”说到这里,程婴已是泪流满面。
程武惊恐地看着父亲,问道:“爹爹刚才所说可是实话?”
程婴点头:“孩子,你的亲爹是赵驸马,你的公公是三朝相国,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民间郎中……”
听到这个天大的秘密,程武呆了半晌,突然双膝跪下,抱住程婴的双腿,哭道:“爹爹待孩儿比亲爹还亲,等孩儿报了大仇,这辈子会好好孝顺爹爹的。”
程婴抱着儿子的脑袋,泪眼婆娑地说:“好孩子,爹爹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血海深仇还没报呢。”
程武一把抹去眼泪,问道:“爹爹,我全家三百余口都是被那个大恶人杀的吗?”
程婴哽咽地点头。
程武抽出义父送的宝剑,看着点点寒光,问道:“爹爹,那个大恶人到底是谁?”
“屠岸贾!”程婴说完,整个人如木头一样。
程武吓得一跳,扔掉宝剑,仿佛宝剑烫手,惊道:“爹爹,您没有弄错吧,义父怎么会是那个大恶人?”
程婴义愤填膺地说道:“武儿,你不记得了,当年人们骂我卖孤求荣,就是因为我向屠岸贾谎报赵氏孤儿下落,把你和我的孩儿替换,我孩儿被杀掉后,爹爹担心你将来报仇不了,所以让你认屠岸贾为父,屠岸贾如此信任你,你要杀他易如反掌。”
“这么说,义父……不,屠岸贾真是我的杀父仇人?”
“岂止是杀父仇人,他惨杀你全家,韩厥将军无奈自刎,我儿被他刺死,公孙大人被他杀害……他罪行累累,他……他他岂止是个仇人,简直是个残忍的恶魔啊!”
“想不到义父……不……屠岸贾是这样一个人,任凭他对我再好,这血海深仇也不能不报。”说完,程武捡起地上的宝剑削断自己左手的小手指,鲜血洒了一地,程武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武儿,你这是干嘛?”程婴惊道,赶紧找来棉布替他包扎。
“屠岸贾毕竟对我有恩,我斩断小手指以示断绝和他的父子之情。从今以后,我要将他碎尸万段,将这个老贼割成三百多块,祭奠赵家惨死的冤魂、告慰韩厥将军、公孙大人,还有我那刚满月的小哥哥。”
先前,程婴还怕他承受不住真相,更担心他下不了狠心杀屠岸贾,听他如此说,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于是扶起程武,说道:“孩子,你本该叫赵武,现在大仇未报,爹爹暂且还是唤你程武。国君正在寻访你的下落,准备为你平反正名,但这事一定不能让屠岸贾知道。孩子,你准备怎么报仇?”
程武斩钉截铁地说道:“屠岸贾杀我一家,我也要杀他全家,虽然他没有子嗣,但侄子也有很多,我一定要杀得一个不留。”
听到程武这样说,程婴本该感到高兴才是,但是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不过他还是点头道:“好,孩子,灭门之仇不共戴天……”
程武此时却出乎寻常地镇定,声音好像变得冷漠很多,他说道:“屠岸贾乃国家重臣,我若暗杀他,不是大丈夫所为。就像当年他借着弑君之名灭我全家一样,我也要名正言顺地灭他全家,然后再把这老贼的肉一块块地割下来。”
程婴是菩萨心肠,虽然也希望报仇,但听程武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不过他又找不到理由驳斥他,只是觉得这孩子一夜之间变得太多,以前怪他不冷静,现在他倒是冷静得不近人情。
程婴不知该说什么好,屠岸贾确实应该被千刀万剐,只是屠岸贾对这孩子有舐犊之情啊,亲手杀他千刀……这孩子心肠硬起来时真可怕!但程婴更怕他只是说说而已,处在这种情况下,程婴左右为难。
“孩子,不日景公就要为你恢复名誉,你不妨和他密商,如果景公也有除掉屠岸贾的心思,到时你可以奏请率兵攻入屠岸贾的府中。”
“爹爹,孩儿正有这个意思。”
“为避免屠岸贾发现破绽,你千万不要露出马脚,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屠岸贾一旦谋反作乱,晋国只怕要大乱。”
“孩儿知道。”
是夜,屠岸贾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见二十年前的一幕,自己站在赵府里,将赵家杀得鸡犬不留,血如残阳。就在自己哈哈大笑之时,突然尸体中站起一个人,用剑指着他的喉咙。
屠岸贾恐惧得说不出话来,那剑居然还是自己的佩剑,屠岸贾感觉天旋地转,却看不见那人的面目。
屠岸贾眯着双眼,竭力想看清用剑指着自己的人是谁,可是中间隔着一层血雾,始终没法看清。屠岸贾想开口问他是何人,但喉咙里发不出声。
这时,顾侯突然跳出来,挥动着扇子,那层血雾才消失。屠岸贾定睛一看,用剑指着自己的人居然是赵朔,屠岸贾惊道:“赵驸马,你怎么还活着?”
只听那人冷冷说道:“老贼,你再仔细看看。”
“什么?武儿,你这是……”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你再看看四周,这是在哪里?”
屠岸贾惊慌地看着四周,这哪里是赵府啊,分明是自己的府上啊,只见地上堂下尸体成堆。
屠岸贾慌忙叫道:“来人呐!”
这时两个侍卫跳出来,却把长戟顶着屠岸贾的前胸后背。
那人说道:“老贼,看到了吗?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说完,那柄剑刺了过来,屠岸贾吓得从床上跳起,捂着喉咙,仍能感觉喉咙上有一股凉气。
屠岸贾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莫非顾侯说的是真的?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