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有个叫汤姆的扫烟囱小孩。即使你以前没听过这名字也没关系,他的名字很短,你记起来没什么困难。
汤姆住在北方的一个大城市里,不读书,也不认字。这城市的烟囱多,扫烟囱的汤姆当然能赚很多钱,汤姆的师傅自然就有钱花。汤姆住的院子没有水,他从来也不洗脸。
汤姆很奇怪,有时哭,有时笑。爬上黑黑的烟囱时,他的胳膊、肘子和膝盖都擦起皮了,他就哭;烟囱里的煤灰迷糊了眼睛,他也哭。师傅打他时,肚子吃不饱时,他还哭。要知道,这种事可是每天都有的。不过,汤姆也经常笑着。和别的孩子玩跳田鸡、扔铜板游戏,或看到有人骑马跑过时,他们就朝马腿丢石头。这些事总能逗得汤姆开心大笑。特别是朝马腿丢石子时,要是旁边能有堵墙藏起来,那就更带劲了。
汤姆也想得开。他觉得扫烟囱、饿肚子和挨打这些事是天经地义的。他常常想,天上总要下雨下雪打雷,老毛驴总要被冰雹砸,不顺心的事走到哪里都有,乌云总会散去,好日子总会到来。汤姆经常想象自己长大成人后的舒坦日子。那时他将成为扫烟囱的高手,像个男子汉一样,穿着绒布衣服和高腰皮靴,把小狗装在兜里,抽着长长的烟斗,在酒店喝着啤酒,用银钱赌博。
汤姆还幻想,他将来也要收徒弟,而且越多越好。他还要虐待他的徒弟,把他们打得像棉絮一样乱转。对,就像师傅现在对待他的这样。汤姆想着自己骑着驴子,含着烟斗,别着鲜花,吆喝徒弟把煤灰口袋扛回家去的情形就乐开了花。这样,只要师傅让他喝一口剩下的啤酒时,汤姆就乐不可支了。是啊,好日子终究会到来,现在这点儿苦又算得了什么。
一次,一个十分神奇的小马夫骑马来到汤姆住着的院子。汤姆藏在墙后面,正准备按照当地的风俗,悄悄拿块砖扔向小马夫的马腿。不料小马夫发现了汤姆,就下马盘问他葛林先生住哪儿。葛林就是汤姆的师傅。汤姆一听,明白生意送上门了,赶紧扔掉砖头,客客气气地朝客户跑过来。
小马夫请葛林师傅明早到约翰·哈特荷佛爵爷府邸去打扫烟囱,说是府上原来扫烟囱的人进监狱了,院里的烟囱没人打扫。汤姆正要问那人怎么就被关进监狱了,可那个小马夫说完就走了。汤姆之所以对这事很感兴趣,主要是因为他自己曾两次被关进监狱。不过,汤姆很讨厌这个神气活现的小马夫,想想他黄褐色的短外套、裤子、绑腿套,还有他领带上漂亮的别针,汤姆就有点儿厌恶,更何况那小马夫还长着一张漂亮的圆脸。神气什么?不就穿了身漂亮的衣服吗?汤姆想。其实汤姆错了,他不知道,这衣服其实是别人给小马夫买的。不过,汤姆还是乖乖地走到墙后面捡破砖头了,因为他知道,小马夫是来谈买卖的,又没招惹他。这么想想,汤姆也就没当回事。
葛林先生一听汤姆接了个新单子,乐不可支,一拳把汤姆打倒在地。那天晚上,葛林多喝了几杯啤酒,平时他只喝两杯,为的是次日能早起。葛林有个歪理,他认为一个人醒来后要是头疼,就得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还真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来了,挥拳又打了汤姆一下,他这么打是因为自己要到哈特荷佛府去,叫汤姆这一天老实点儿。倒是汤姆也乖顺,他总觉得就是师傅不粗暴对待,自己也会装得很乖顺。汤姆想起来,这世界最可畏的人是哈特荷佛爵爷或是约翰爵爷,因为自己曾两次被他送进监狱,而这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地方当然也是哈特荷佛府了。
哈特荷佛府当然了不起。这个山庄里养着很多鹿,这被没有知识的汤姆看做是专吃小孩的妖魔。山庄里还有很长的禁猎场,葛林师傅曾和一些年轻的矿工进去抓山鸡吃。只有这种机会时,汤姆才见过那些山鸡。他总盘算着这山鸡要是放在嘴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呢。山庄里还有一条宽阔的河,葛林师傅总想和他的哥们进去偷鲑鱼,可又怕河水冰冷,也只好作罢。不用解释,哈特荷佛府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地方,约翰爵爷当然也是个了不起的贵族。葛林师傅对约翰爵爷是又敬又怕,他生怕自己犯了错被爵爷送进监狱去。约翰爵爷可不是好惹的,他一礼拜怎么也有几次要把人关进监狱去。可葛林师傅也不得不佩服爵爷,因为和别的贵族比起来,约翰爵爷快乐、诚实、讲道理。他总是善待邻居,公平取物。不仅如此,约翰爵爷块头十足,他的身子最少两百磅重,胸围宽得没法说。葛林师傅是很厉害,可比起约翰爵爷,那真是小儿科。正因为这样,葛林师傅对约翰爵爷是又尊敬又害怕,每次爵爷骑着高头大马路过城里时,葛林师傅敬礼总要把手举到帽檐。
我敢打赌,你们从不会在夏天半夜三点半早起(英国北方夏季天亮得特别早——注)。大多数早起的人很悠闲,不是捉鲑鱼,就是爬阿尔卑斯山。可汤姆这样的人早起来是被迫无奈。说实在的,一年365天,最舒服的时候,不就是后半夜的三点钟吗?我也不好说为什么大伙都不在这档口起来。可能是他们习惯了拖延,非要把白天的事拖到晚上,损害了自己的脑瓜子和健康身体吧。我们的汤姆呢,从不在晚上八点出去吃晚饭,也不在晚上十点参加舞会,更不会从夜里十二点跳舞到早上四点。汤姆在葛林师傅七点钟去酒店的时候,就开始睡觉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真像头猪一样呼呼地睡。这样,那些老爷太太们玩累了准备睡觉的时候,汤姆早就起来了。他就像没礼貌的雄鸡一样,总是把女仆们早早叫醒。
就这样,汤姆和葛林师傅开路了。汤姆拿着烟囱刷子在后头,葛林师傅骑着毛驴在前头,从院里走到街上,从关着的百叶窗前走过,从疲倦的眯着眼睛的警察前走过,从昏昏的屋檐下走过。
师徒俩走过煤矿工人村子的时候,家家户户已经关上门了,四周一片寂然。他们真成乡下人了,因为他们穿过了城乡分界线的关卡。师徒俩顺着灰尘满地的泥路前行,两旁都是煤渣,足足有墙那么高。他们耳朵里只听着旁边挖煤机在吼叫,嗖嗖地叫个不停。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噪音。走着走着,路也白了,墙也白了,墙角的野草长得老高,被露水打湿的野花开得很热闹。这时候,挖煤机的噪音已经远了,只有云雀在唱着嘹亮的欢歌,河莺在芦苇里啁啾,它们这样已经整整一晚上了。
四周一片寂寥。地球婆婆还在沉睡,她的样子无比美丽。金黄和绿色交相辉映的草场上,大榆树在昏昏沉睡,树下的牛也在熟睡。夹在榆树树干中间的白云,也在安然熟睡。河边的赤杨树树顶子,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条条白雪或者白沙,要等到太阳出来才肯再升到万里晴空做它们白天要做的事。
一直往前走。汤姆因为从来没有跑到这么远的乡下,就不住地四处张望。他多想爬过棚门去摘毛茛花,也许还能找到篱笆里的鸟窝。可葛林师傅是个买卖人,怎么会放任他游玩呢。
一会儿,师徒俩遇见一个贫穷的爱尔兰女人。这女人头戴灰色头巾,身穿大红裙子,背个包裹正在赶路,一看就知道是从加尔威来的。她没穿鞋子也没穿袜子,光着脚一瘸一拐地走着,人疲倦不堪。可这女人长得高挑腴美,一双明媚的眼珠,脸颊掠过乌黑浓密的秀发。葛林师傅情不自禁地冲着她喊:“你这尊贵的脚板,怎么能走得了这么硬的路。来,姑娘,和我一起骑这驴子走吧。”
这女人冷冰冰地说:“不用了,谢谢。不过我愿意和你这小孩一块儿走。”看样子,是她讨厌葛林师傅的模样和说话方式。
葛林师傅恼怒地说:“由你。”仍然一个劲地抽烟。
爱尔兰女人一边并排跟着汤姆走着,一边还闲谈着话。上上下下、方方面面把汤姆的情况问了个清楚。说着说着,汤姆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会说话的女人。
汤姆问她家在哪里,她说在大海边。汤姆没见过大海,就问她大海是什么样的。她告诉汤姆,大海在冬天的夜晚是怎样在礁石上翻滚,在明媚的夏天又是怎样安静地熟睡,让孩子们在它身上玩耍。女人还和汤姆讲了好多关于大海的故事,听得汤姆恨不得立刻去大海看看,到海里去游泳。
山脚下流淌着泉水。这泉水可不普通,它不是你们常见的那两种:一种是从一个水潭里白沙粒里泛出来的,潭里面长了些红捕蝇草、酸葫芦和野白兰;另一种是在长了羊齿草的峡谷中,从暖和的沙岸下流出来泛着泡沫的水。水底的沙打着漩儿,日夜不息。事实上,这里的泉水和上述两种都不一样,这可是十足的北边石灰泉,就像西西里岛或者像希腊的那些泉水一样。古人的想象力很丰富,他们总想着有仙女在大热天的泉水边乘凉,还有牧羊人偷偷地藏在树林后面偷窥他们。这澎湃的泉水从石灰岩脚下的一个低矮的石洞里倾泻而出。它翻滚着,嘶吼着。它纯洁透明,让人看不清哪里是空气,哪里是水。泉水逐渐汇聚,形成一道溪流,其冲劲足可以转动一台碾子。金黄的毛茛花,淡青的绣球花,野生的覆盆子,像一堆堆白雪似的山樱花盛开在泉水的四周。
师徒俩开始在泉水边观望。汤姆不知道有没有东西住在黑洞里面,夜间从洞里出来在草地上飞翔。葛林师傅什么话都不说,从毛驴身上跳下来,从矮墙上爬过,跪在泉水旁边。葛林师傅那不怎么好看的头就开始在泉水里浸起来,他这么洗头发把泉水弄得脏兮兮的。
汤姆着急地摘着野花,那女人也不歇着,一边帮他摘一边教他怎么扎花。两人齐心协力,终于扎成了一个漂亮的花束。可汤姆扎着扎着就停下来了。他看到葛林师傅一个劲地用泉水洗着脸,洗完后还扇着耳朵。等到师傅的耳朵干了的时候,汤姆说:“嘿,师傅,你可是从不洗脸的。”
葛林师傅回答道:“你不会再看见我洗脸了,我不过是想凉快一下,不是要干净。我才不像那种满脸煤灰的煤矿工人,一个多礼拜才洗一次,那才叫人笑话呢。”
汤姆可怜兮兮地说:“我也想在泉水里洗头啊。这里洗真得像在城里的抽水机下面洗一样的舒坦,重要的是没人把你赶跑。”
葛林师傅让汤姆过来,问他:“你又没像我那样昨晚喝了那么多的啤酒,你洗什么脸?”
汤姆不改淘气包的本色,跑过去也捧起泉水来洗脸,还说:“我才不管你是怎么回事呢。”
葛林早就看着汤姆不顺眼了,因为今天那女人宁跟汤姆在一起,也不跟他。于是他拉下脸,不住地辱骂汤姆,还把汤姆从地上揪起来一顿暴打。好在汤姆习惯了这样的挨打,就把头藏在葛林师傅的大腿中间,和他玩起了捉迷藏,还一个劲地踢他师傅的脚踝骨。那个女人则在一边喊道:“可耻的葛林,你打够了吗?”
葛林师傅没想到这女人知道他的名字,吓了一跳。不过他正在生气的当头,没多想,就又继续打汤姆,还说:“不会的。我永远都打不够。”
“也是。你怎么会有羞耻心呢?要是你还懂得廉耻的话,早就到凡谷去了。”女人说。
葛林不屑地说:“你懂得什么叫凡谷?”不过,他倒是住手了。
女人说:“我也知道你,也知道凡谷,比如,两年前马丁节的夜里,在赤杨泽那边发生的事情。”
葛林问那女人:“你知道凡谷?”他匆匆地放下汤姆,从矮墙爬过来,站在了那女人的对面。汤姆以为葛林会对那女人动粗,可看到爱尔兰女人一脸肃穆,倒是让葛林不敢下手了。
女人说:“是的,那时我在那里。”
葛林不停地说着脏话辱骂女人,还说:“你的口音不是爱尔兰的。”
那女人说:“你别管我是哪儿的。但我告诉你,要是你再打这孩子,我就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
听到这里,葛林师傅害怕起来。他一言不发,去牵毛驴。
爱尔兰女人喊了一声:“站住!我再和你们说一句,愿意清白的人终将得到清白,自甘堕落的人会堕落到底。记住,你俩还要看见我。”
看着爱尔兰女人转身穿过栅栏,朝草场走去,葛林吓呆了,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当他缓过神来的时候,赶紧跑过去追她:“快回来!”等他赶到草场上时,那女人早已不见踪影。
葛林师傅迷糊了。“这女人躲哪儿了?可周围并没有可藏身的地方啊。”汤姆师徒俩一个劲地找她。
汤姆和葛林一样,被爱尔兰女人的突然消失弄懵了。可那也没用,他们还是找不着那女人。
葛林师傅没办法,只好走回来。他越想越害怕,呆若木鸡。他心事重重地骑上毛驴,抽着烟斗闷闷不乐地走着,不敢再招惹汤姆。
没多久,他们就来到了约翰爵爷的庄园门口。
庄园里的屋子都很高大。园门的栅栏是铁做的。门柱是石头做的,并且雕刻了恶鬼的形象。这些恶鬼都长着獠牙和两只大角,还拖着长尾巴。说来有趣,有人说这是因为约翰爵爷的先人在玫瑰战争(十五世纪英国的两个贵族互争王位的战争——注)中头盔的样子。嗨!这么说,约翰爵爷一定是慎重的人,戴着这种头盔肯定能吓怕敌人。
葛林师傅按了门铃,管园子的人出来给他开了门。
那人说:“爵爷正叫我等着你呢。你给我听好了,别乱跑,记着走大路。回来的时候我还要搜身,要是让我看到你偷了兔子什么的,有你好受的。”
葛林师傅笑着说:“要是把那些东西藏在煤灰袋子下面,你就搜不出来了。”
那人也被他逗笑了,说:“看你也不规矩,我还是和你一起上大房去吧。”
“我想你最好陪着我。老兄,看守园内山鸡野兔的是你,不是我啊。”
葛林师傅一路上和管园子的聊得很开心,这让汤姆很惊讶。他不知道,其实管园子的和小偷没什么区别,在家管园子,外出做小偷,这是常识。可小汤姆又怎么能懂得这些呢?一行人在一条栽着菩提树的长道上走着。汤姆看见很多鹿在羊齿草里睡觉,头上的鹿角高高耸着,恐怖极了。
汤姆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树。他抬起头来,觉得青天就躺在树顶上。最让他惊奇的是又一种奇怪的嗡嗡声音,响了一路。
汤姆越走越糊涂,干脆壮着胆子问管园子的是怎么回事。
汤姆心里虽然害怕,嘴上却很恭敬,一个劲地喊管园子的“老爷”。管园子的看到汤姆很懂事,就高兴地告诉他,那些是蜜蜂在菩提树上采蜜。
汤姆好奇地问:“蜜蜂是什么?”
“酿蜜的。”
“什么是蜜?”汤姆问。
葛林不耐烦地说:“你太啰唆了。”
管园子的制止了葛林:“你甭管了。这孩子很讲礼貌,不容易。不过要是总跟你这种人在一起,没几天就学坏了。”
葛林反而觉得这话受用,就开怀大笑起来。
汤姆又说:“我要是能像您一样是那个管园子的就好了,就能住在这么漂亮的山庄里,身上还穿着绿丝绒衣服,扣子上还挂着招呼狗的哨子。”
管园子的是个好人,听到这些高兴地笑了。
“闲事少管。你也是铁饭碗啊,比我的稳当。葛林,你说呢?”
葛林笑了起来。接着两人放低了声音交谈,汤姆勉强听出是关于偷猎的事。最后葛林说:“你还不放心我?”
“不放心。”
“我是个老实人,等你放心我了再说。”
两人说完就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