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当然了,有的——有另外一些动物,”河鼠时断时续地说,“黄鼠狼呀——白鼬呀——狐狸呀等。他们也并不全是坏的,我和他们相处得还可以,遇见时,一块儿玩会儿什么的。可他们有时会成群结队地去闹事,这一点儿不可否认。再说,你没法真正相信并依赖他们,这也是不可否认的。”
鼹鼠知道,总是讨论以后可能出现的麻烦的事情,哪怕是只提一下,都不符合动物界的礼貌规范,所以,他把这个话题转开了。
“那么,在野林以外的远远的地方,又是什么?”鼹鼠问,“就是那个蓝蓝的、看不太清楚的地方,可能是山,也可能不是山,和城市里的炊烟有一点儿像,或者只是飘动的浮云?”
“在野林外边,就是大千世界,”河鼠说。“那个地方,跟你和我都没有关系。那里我从来没有去过,也不准备去;你要是大脑清醒,也千万不要去。以后请不要再说它了。好了,咱们到了静水湾了,该在这里吃中午饭了。”
他们离开这条河的主干道,拐进一个猛一看像陆地环抱的小湖的地方。大树边,是绿油油的青草坡地。像蛇一样弯弯曲曲的褐色的树根,在静谧的水面下闪光。前面,是一座高高突起的银色的拦河坝,坝下面水花翻滚着。和这条河相连的是一个不停地滴水的水车轮子,在轮子上方,有一间有着灰色的山墙的磨坊。水车在不停地转着,发出单调而沉闷的隆隆声,但是磨坊里却不断地传出一阵阵说话声,那声音清脆欢快,而且很小。这情景实在太感人了,鼹鼠情不自禁地抬起两只前爪,激动得气喘吁吁地大声喊着:“哎呀!哎呀!哎呀!”
河鼠把船划到岸边,靠稳后,把依然笨手笨脚的鼹鼠安全地扶到岸上去,然后拿出午餐篮子。
鼹鼠请求河鼠允许他自己打开篮子取出食物。河鼠很高兴地同意了,自己便在草地上躺平了休息,任由他激动的朋友去摆弄。鼹鼠展开餐布,铺在草地上,一件一件地取出篮子里的神秘物品,井井有条地放好。每次发现新东西,他都会惊叹一声:“哎呀!哎呀!”全部摆设都摆好后,河鼠发令了:“现在,老朋友,开吃!”鼹鼠非常开心地听从了河鼠的命令,因为他这天一大早就按常规开始进行春季大扫除,一刻不停地干,一点儿也没吃没喝,后来又经历了许多事,好像过了许多天一样。
“你在看什么呢?”河鼠问。这时,他俩的饥饿已缓解了一些,鼹鼠已经可以把眼光移开餐布一些,看向别的地方了。
“我在看水面上那一串移动着的水花,”鼹鼠说,“我觉得它好玩。”
“水花?啊哈!”河鼠高兴地叫了一声,好像是在对谁发出邀请。
岸边的水里,出现了一张宽扁发亮的嘴。水獭钻出水面,把外衣上的水滴抖落。
“贪吃的家伙们!”他朝食物凑过去,“鼠兄,你怎么不邀请我呀?”
“这次野餐是临时决定的,”河鼠解释说,“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鼹鼠。”
“很荣幸认识你。”水獭说。这两只动物很快成了朋友。
“今天到处都闹哄哄的!”水獭接着说,“今天仿佛全世界的动物都到河上来了。我来这静水湾,原本想图个清静,不料又碰见你们两位!至少是——哦,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理解的。”
他们的背后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从树篱那边传来的。树篱上,还挂着厚厚的前一年的树叶。一个带着条纹的脑袋,脑袋下一副高耸的肩膀,从树篱后面探出来,眼睛看着他们。
“过来呀,老獾!”河鼠喊道。
老獾向前小跑了一两步,然后嘀咕说,“哼!有同伴!”说完转头跑走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非常失望的河鼠说道,“最讨厌社交生活!今天别想再见到他了。好吧,你告诉我们,到河上来的还有谁呢?”
“蟾蜍就是一个,”水獭回答,“开着他那个全新的赛艇;一身新装,什么都是新的!”
河鼠和鼹鼠互相看看,然后大笑起来。
“有一段时间,他一心玩帆船,”河鼠说,“过了一段时间,他玩腻了帆船,就玩起撑船来了。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天天就知道撑船,闯了不少祸。去年,他又迷上了屋船(一种带屋子可以住的船——译注),于是我们都要陪着他住他的屋船,还得装成喜欢的样子。他说他后半辈子就在屋船里过了。他不管迷上什么,结果总是一样,没过多久就腻歪了,又会迷上新的东西。”
“倒真是个不错的人,”水獭好像在考虑着什么,“可就是没有常性,不稳当——尤其是在船上!”
在他们坐着的地方,隔一个岛,可以看见大河的主流。正在这时,一只赛艇映入他们的眼帘。划船的——一个矮壮的男子汉——划桨划得水花四处飞溅,虽然他的身体在船里来回滚动着,可还是在使劲地划着。河鼠站起来,向他打着招呼,可蟾蜍——就是那个划船的——却摇摇头,继续聚精会神地划船。
“如果他总是这样滚来滚去,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会被甩出船了。”河鼠一边说着,一边坐了下来。
“他一定会被甩出来的,”水獭咯咯地笑着说,“我告诉过你那个有意思的故事吗?那个发生在蟾蜍和水闸管理员之间的故事?蟾蜍他……”
一只顺水漂流的蜉蝣,意气风发,豪情满怀地怀着对生活的憧憬,正摇摇摆摆地逆水游来。忽然,只见水面卷起一个旋涡,“咕噜”一声,蜉蝣就无影无踪了。
水獭也看不到了。
鼹鼠连忙低下头去找。虽然水獭的话还回响在耳边,但是他扒过的那块草地却是空空的了。从自己的脚下一直望到天边,也没有看见水獭。
不过,河面又泛起了一串水花。
河鼠唱起了一支小曲儿。鼹鼠记起,按动物界的礼仪,如果你的朋友突然离开,不管有没有理由,你都不该随便议论。
“好啦,好啦,”河鼠说,“我想咱们该走了。我不知道,该让咱们两个谁收拾碗碟呢?”听他的语气,好像他并不是非常高兴去收拾碗碟。
“哦,我来收拾吧。”鼹鼠说。毫无疑问,河鼠就让鼹鼠收拾去了。
收拾篮子这种活儿,不像打开篮子时那样令人兴奋,一直都是这样。不过,鼹鼠天生对所有的事情都充满兴趣。他刚把篮子装好系紧,就看见还剩一个盘子躺在地上盯着他。等他重新把盘子装好后,河鼠又指出他漏了一只谁都应该看见的叉子。最后,瞧,还有那个他坐在上面竟毫无感觉的芥末瓶——尽管糗事频发,但碗碟终于收拾到篮子里去了,鼹鼠倒也没怎么觉得特别不耐烦。
下午的太阳渐渐向西落下去了,河鼠朝回家的方向慢悠悠地轻轻地荡起双桨,朝着一面非常自我地低吟着什么诗句,没怎么搭理鼹鼠。鼹鼠呢,肚子里装满了午餐,感觉心满意足,而且觉得自己坐在船上已是行动自如了,于是有点跃跃欲试起来。忽然,他对河鼠说:“喂,鼠兄,现在,我想划划船!”
河鼠微微一笑,然后摇摇头说:“现在还不行,我的年轻的朋友,等你学一段时间再划吧。划船并不是像看起来那么容易的。”
有一两分钟,鼹鼠沉默着,可是他越来越羡慕起河鼠来。他看着河鼠一路划着船,动作既有力又轻松,鼹鼠的自尊心开始在作祟,说他也能划得像河鼠那样好。他猛然跳起来,把双桨从河鼠手中夺了过来。河鼠两眼一直盯着水面,嘴里嘟囔着一些什么小诗,没提防鼹鼠这一着,竟一下子从座位上仰面翻下来,又一次面朝天地躺在船底。胜利的鼹鼠抢了河鼠的座位,自信满满地握住了双桨。
“住手!你这头蠢驴!”河鼠躺在船底喊道,“你划不了这个!你会把船弄翻的!”
鼹鼠把双桨往后一挥,双桨深深地插到了水里。桨根本没有划在水面上。只见鼹鼠两只脚高高地翘起,身子跌倒在躺着的河鼠身上。他惊慌失措,赶忙去抓船舷,顷刻间——扑通!
船儿底朝上翻了过来,鼹鼠在河里扑腾地挣扎着。
哎呀,水好凉呀,浑身都湿透啦!他往下沉沉沉,水在他耳朵边轰轰直响。一会儿,他钻到水面上,又咳又呛,哇哇乱叫。太阳看起来是多么可爱呀!一会儿,他又沉到水中去了,陷入深深的绝望中。这时,一只强有力的爪子抓住了他的后脖颈。那是河鼠。河鼠分明是在大笑——鼹鼠能感觉到。河鼠的笑,从胳臂传过来,经过爪子,传到鼹鼠的脖子上。
河鼠抓起一只桨,塞在鼹鼠胳肢窝下,又把另一只桨塞在他另一胳肢窝下。然后,他在鼹鼠后面游泳,将这只可怜巴巴的鼹鼠推到岸边,拽出水中,在岸上安顿好,鼹鼠已经湿漉漉、软瘫瘫、惨兮兮的了。
河鼠在鼹鼠的身子上搓揉了一阵,拧去他湿衣服上的水,然后说:“现在,老朋友!沿着小路使劲地来回跑,跑到身上暖和过来,衣服干了为止。我潜到水下去捞盛放午餐的篮子。”
还在震惊中的鼹鼠,浑身湿透,内心羞愧不已,在河边来回地跑着,一直跑到身上干得差不多了。这时,河鼠又一次跳进水中,抓住小船,把它翻过来,系牢;又把散落在水面的物品一件件地找回来;最后,他潜入水底,捞到了盛放午餐的篮子,使劲把它拖到岸上。
等一切都布置妥当,又要出发时,鼹鼠一瘸一拐、郁郁寡欢地坐在了船尾的座位上。开船时,他情绪激动,吞吞吐吐地低声说:“鼠兄,我胸怀宽广的朋友!我太笨了,太不知好歹了!实在是对不起你。一想到我差一点儿要把那个美丽的盛放午餐的篮子弄丢,我的心情就特别沉重。说真的,我知道我是一头十足的蠢驴了。你能不计前嫌,原谅我这一次,对我还像以前一样吗?”
“这没什么的,祝福你!”河鼠毫不介意地回答道,“一只河鼠嘛,弄湿点儿有什么关系?大多数的日子,我在水里的时间比在岸上还长呢。你就别再想这件事情了。这样吧,我是真的希望,你能来和我一起住一段时间。虽然我家很普通、很简陋,根本没办法和蟾蜍的家相比。可是你还没来我家看过哩。如果你来了,我会让你过得舒舒服服的。而且,我还能教会你划船、游泳,你不久就能和我们一样,自由自在地在水上活动了。”
鼹鼠被这一番温暖体贴的话语感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用爪子背儿抹去一两滴眼泪。可是善解人意的河鼠把眼光转到了其他地方。不一会儿,鼹鼠的情绪恢复过来。当两只松鸡合伙唧唧喳喳地嘲笑他那狼狈的样子时,他竟能反驳起他们来。
回到河鼠家,河鼠在客厅里燃起一炉熊熊的火,给鼹鼠拿了一件晨衣、一双拖鞋,让鼹鼠坐在炉子前的一张带扶手的椅子上,然后给他讲河上的种种有趣的事情,一直讲到吃晚饭。鼹鼠是一只陆地动物,河上的故事在他听来是非常惊险好玩的。河鼠讲拦河的堤坝,讲突然爆发的山洪,讲跳跃的狗鱼,还有乱扔硬邦邦的瓶子的汽船——扔瓶子是真有此事,而且是从汽船那里扔下来的,因此可以推断,是汽船扔的——还有苍鹭,他们和别人说话时高傲无比,还有钻到黑暗的排水沟中的探险,还有和水獭一起夜里捉鱼,或者和獾一起在田野中走远路。他们的晚饭吃得高兴极了,可是饭后不一会儿,鼹鼠就非常困了,于是殷勤细心的主人只得把他送到楼上一间不错的卧室里。鼹鼠立刻一头倒在枕头上,感到非常宁静和满意。他知道,那位他新结识的朋友——大河——不断地在轻轻拍打着他的窗棂。
对于刚从地下居室挣脱出来的鼹鼠,这一天,只是一连串相伴的日子的开始。随着世间万物的生长、成熟的盛夏时节的到来,白天一天比一天长,也一天比一天过得更有趣。他学会了游泳、划船,感受到了与流水嬉戏的有趣。当他把耳朵贴近芦苇秆时,有时会偷听到风在芦苇丛里低声地说着悄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