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好心眼的河鼠,”蟾蜍低声嘟囔,“你太不了解我的情况了,我现在怎么可能‘跳下床’呢?估计永远也不可能了!但是请你不要为我发愁。我不愿意成为朋友们的累赘,估计这也不会太久了。真的,我希望不会太久。”
“是啊,我也希望这样。”河鼠真切地说,“这阵子,你让我们大家伤透了脑筋,我很开心听到你说,这一切都将结束,尤其是天气这么好,划船的时节又来了!蟾蜍,你真是太过分了!倒不是我们怕麻烦,但是你让我们错过了很多东西!”
“但是,估计你们还是嫌麻烦,”蟾蜍有气无力地说,“这一点儿我很能理解。这很自然嘛。你们一直为我费心,已经感到厌倦了。我不应该再给你们添麻烦,我明白,我是个累赘。”
“你的确是个累赘,”河鼠说,“不过我告诉你,如果你能明白道理、懂事,我为你付出多少也心甘情愿。”
“既然这样,河鼠,”蟾蜍更虚弱地低声说,“那么,我求你——可能是最后一次——尽快到村里去一趟——也许已经太迟了——请个大夫来。算了,别费这个心了。这事太麻烦。或许,还是顺其自然好。”
“怎么了,请大夫来做什么?”河鼠问。他走到蟾蜍跟前,认真观察他。蟾蜍的确静静地平躺在床上,声音越来越弱,神情变了不少。
“你最近一定注意到——”蟾蜍喃喃道,“啊不——你怎么会注意到?那太麻烦了。或许到明天,你就会说:‘唉,我如果早注意到就好了!我如果采取措施就好了!’不不,那太麻烦了。没关系,忘了我说的这些话吧。”
“听着,老朋友,”河鼠说,他有点慌张起来,“假如你真的需要,我当然会去替你请大夫的。可你还没病到那个地步呀。我们还是谈点其他的吧。”
“亲爱的朋友,”蟾蜍悲惨地笑着说,“仅仅是‘谈谈’,对我这病估计是毫无作用的——就连医生估计也毫无办法了。可是,总得抓根稻草吧。顺便说一句,既然你准备去请医生,那就请你顺路也把律师请来,好吗?——我真的不愿再给你添麻烦,可是我突然想起,去医生家要经过律师家门口。那样就省了我的事了,因为有的时候——或许我应该说,就在这一刻——你必须面对伤心的事情。无论那要消耗你多大的体力。”
“请律师?哎呀,看来他真的病得厉害了!”惊慌不已的河鼠自言自语地说。他匆忙地走出卧室,倒还没忘把门认真锁好。
来到屋外,他停下来想了想,那两位都在远处,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商议的人。
“还是小心点好,”他考虑了一会儿,说道,“蟾蜍以前虽然也无缘无故地把自己的病想得太重,可是却从没听他说要请律师呀!如果真没大病,医生会骂他是个大笨蛋,会给他加油,那倒也算是一得吧。我要不就迁就一下他的怪脾气,跑一遭,用不了太久的。”于是他带着做善事的心情,向村子里跑去。
一听到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蟾蜍马上轻轻跳下床,跑到窗口,迫切地望着河鼠,一直到车道上看不到了他的踪影。接着,他高兴地放声大笑,飞快地穿上随手抓到的最神气的衣服,从梳妆台的一个小抽屉里拿出钱,塞满了所有的口袋。然后,他把床单全部绑在一起,又把这根临时绑成的绳子的一头牢牢地系在窗框上。那美丽的都铎王朝式的窗子,是他卧室的一处景色。他爬出窗口,沿着绳子轻轻地滑到地上,向和河鼠相反的方向,吹着欢快的口哨,轻松地迈开大步,扬长而去。
那顿午餐,河鼠吃得无精打采。獾和鼹鼠回来后,河鼠只好在餐桌上向他们讲述他那段难以置信的倒霉经历。獾的那种严厉甚至粗暴的批评,可想而知,自不用说,就连竭力要站在朋友一边的鼹鼠,也不得不说:“河鼠,这次你可是有点儿糊涂!蟾蜍当然更是糊涂无比了!”这句话把河鼠深深地刺痛了。
“他装得太好了!”河鼠垂头丧气地说。
“他把你蒙骗到家了!”獾怒气冲冲地说,“可是,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他现在一定已经跑得很远了。最糟糕的是,他自以为聪明,自认为了不起,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唯一可以欣慰的是,现在我们自由了,不用再浪费时间为他放哨了。但是我们最好还是在蟾宫多住些日子。蟾蜍随时都会回来的——不是被担架抬回来,就是让警察押送回来。”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是獾并不能预知未来的吉凶祸福,也不知道要过多久,经过多少风险磨难,蟾蜍才会回到他祖传的家里。
此刻,那只美滋滋的不负责任的蟾蜍,正在公路上轻松地走着,离家已经有好几里地了。开始,他专找小道走,穿越一块块田地,为了躲避追踪,他改了好几次路线;现在,他感觉已经摆脱了被捉回去的危险,而且太阳正愉快地朝他微笑,整个大自然都一起合唱着一首赞美之歌,赞美他从心中唱出的那首自我赞扬的歌。他心满意足,得意扬扬,几乎一路上都在跳舞。
“做得真漂亮!”他嘿嘿地笑着对自己说,“以智慧反抗暴力,智慧终究占了上风——这是肯定的。可怜的老耗子!啊呀,獾回来时,他得好挨一顿骂!耗子呀,人倒是个不错的人,优点很多,可就是欠缺智慧,一点儿没受过教育。将来有一天,我要亲自培养他,看能不能把他培养出个模样来。”
他脑子里都是自高自大的想法,他昂首阔步地向前走,一直来到一个小镇。在正街的中央,横挂着一幅招牌——“红狮”,这让他想起,今天还没顾上吃早餐,走了这么远的路,肚子的确饿瘪了。他大步迈进小客店,点了那家招牌短短的小店所供应的一位客人最好的午餐,坐在咖啡室里吃起来。
刚吃了一半,他就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从远而近,从街上传过来,他情不自禁地浑身一颤,打起哆嗦来。那噗噗声!听得出。那辆汽车越来越近,开到了客店的院子里,停了下来。蟾蜍紧紧地抓住桌腿,来遮掩他难以抑制的激动。接着,车上那些人就走到了咖啡室里。他们饿了,有说有笑,尽心地谈着那天上午的经历,和他们驾驶的那辆汽车的优良性能。蟾蜍如饥似渴、聚精会神地倾听了一会儿,终于压抑不住了。他悄悄地溜出咖啡室,在柜台结了账,一出屋,就悄悄转到院子里。“只看一眼,”他对自己说,“怎么也没关系吧!”
汽车就在院子当中停着,没人看管,因为马厩工人和其他随从都到屋里去吃饭了。蟾蜍慢悠悠地围着车转,仔细观察着,评点着,苦苦思考着。
“不知道,”他突然问自己,“不知道这种车是否容易发动?”
一眨眼的工夫,不知怎么的,蟾蜍已经握住了把手,转了一下。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他过去的狂热又显现出来,攫住了他全部的身心。仿佛做梦一样,他不知怎么的就坐到了驾驶座上;仿佛做梦一样,他拉动了档杆,开车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驾驶着出了拱形的院门。仿佛做梦一样,什么是非对错,什么顾虑担心,全一股脑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加大了油门,汽车冲过街道,飞上公路,经过旷野。此时,他把一切都忘掉了,只知道他又成了蟾蜍,没有什么比得上的高明强大的蟾蜍,煞星蟾蜍,大道上的征服者,小路上的霸王;在他面前,人人都要让路,要不然便被碾得粉碎,永不见天日。他一边驾车飞驰,一边展开喉咙高歌,那车也跟着他的歌声隆隆低吟着。他的车轮经过一里又一里,他不知道到底驶向哪儿,仅仅是为了充分满足他的天性,尽情享受眼前的欢乐,至于接下来会遇到什么,毫不关心。
“按照我的看法,”首席法官非常有兴趣地说,“这件案子的案情是足够清楚的,唯一的困难是,面对我们面前这个畏缩在被告席上的无可救药的流氓,这个不知悔改的恶人,怎么才能让他知道点儿厉害。让我考虑考虑——他有罪,证据确凿毫无疑问:第一,他把一辆昂贵的汽车偷了;第二,他毫无规则地驾驶,对群众造成危害;第三,他蛮横无理地对待警察。录事先生,请你告诉我们,这三条中的每一条罪行,我们能判他的最严厉的惩罚是什么?当然,不能给犯人任何假定无罪的机会,因为根本不存在这种机会。”
录事用钢笔刮了刮鼻子,说:“有人认为,偷汽车是最大的罪行,的确是这样。但是,冒犯警察,毫无疑问应该受到最严厉的惩罚,的确应该。如果说,盗车罪应处十二个月监禁——那是非常轻的;疯狂驾驶应处以三年监禁——那也是宽大的;冒犯警察则应处十五年监禁——根据证人的证词(哪怕你只相信这些证词的十分之一,我自己从不相信多于十分之一的证词),他的冒犯行为是十分恶劣的。三项加在一起,一共是十九年——”
“太好了!”首席法官说。
“——您要不直接凑一个整数:二十年,这样更保险。”录事补充了一句。
“这个建议太棒了!”首席法官赞叹地说,“犯人!起来,站直了。这次判你二十年监禁。注意,下次你再站在这里时,不管犯的什么罪,一定会重重地惩罚你!”
接着,粗暴的狱吏们扑向倒霉的蟾蜍,给他戴上镣铐,把他拖出法庭。他一路尖叫着、哀求着、抗议着。他被拖着经过市场。市场上那些无所事事的公众,对通缉犯向来都是表示同情和提供帮助,而对已经确认的罪犯则一直都是疾言厉色。他们纷纷嘲笑辱骂着他,向他扔胡萝卜,还喊着口号。他被拖着经过闹哄哄的学堂,他们一看到一位绅士陷入困境,天真的小脸上就露出喜滋滋的表情。他被拖着走过嘎嘎直响的吊桥,穿过钉满铁钉的铁闸门,钻过可怕的古堡里阴森恐怖的拱道,古堡上的塔楼高得几乎要插入云中;穿过挤满了下班士兵的警卫室,他们朝他咧嘴狞笑;经过向他嘲弄地咳嗽的哨兵,因为值班的哨兵只允许这样来表示他们对罪犯的轻视和厌恶;走上一段弯弯曲曲的古老的石级,经过身穿钢盔铁甲的武士,恐吓的目光从他们的盔里发出来;穿过院子,院子里凶恶的猛犬把皮带拽得紧紧的,爪子在空中乱抓,要向他扑过来;经过年纪大的狱卒,他们把兵器斜靠着墙,面朝着一个肉馅饼和一罐棕色的麦酒打着瞌睡;走啊走啊,经过拉肢拷问室、夹指室,经过通向秘密断头台的拐角,一直来到监狱最深处那间最阴森的地牢门前。一个年纪大的狱卒在门口坐着,手里鼓捣着一串又沉重又大的钥匙。就在这里,他们停了下来。
“喂,好家伙!”警官说。他把钢盔摘下,把额头的汗擦了擦,“醒醒,老懒虫,把这个恶棍蟾蜍看管起来。他是一个罪行累累、狡猾奸诈、诡计多端的罪犯。灰胡子老头,你要使出浑身解数看好他,若有闪失,你这颗老人头就不保了——你和他全要遭殃!”
狱卒沉着脸点了点头,他把干枯的手放在倒霉的蟾蜍的肩上,把已经生了锈的钥匙在锁眼里嘎嘎转动,粗笨的牢门咣的一声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就这样,蟾蜍成了一个可怜无助的囚犯,被关在整个欢乐的英格兰国土上最坚固的城堡里最戒备森严、最隐秘的地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