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鼠把一只整洁的褐色小爪子伸出来,牢牢地抓着蟾蜍的脖子上的皮,用力地往上拉。于是全身滴水的蟾蜍慢慢地但稳稳地到了洞沿上,毫发无损地站在了门厅里。他身上当然都是污泥和水草,但他又像往常一样欢快得意,因为他知道,自己又来到老友家,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那套不符合他身份的非常丢人的衣服,也可以扔掉了。
“河鼠啊!”他叫道,“自从和你分别以后,我过得什么日子,你根本无法想象!那么多的挑战,那么多的灾难,我全都坚强地承受住了!随后是绝处逢生,乔装打扮,计划谋略,都是我自己巧妙地设计出来又实施的!因为我被他们关到了监狱里,但是我当然逃了出来!又被扔到了水渠里,但我游到岸上!又偷了一匹马,卖了一大笔钱!我把所有的人都骗过了,让他们乖乖地听我的话!你看,我是不是一只聪慧能干的蟾蜍?没错!你知道我最后一次冒险是什么吗?别着急,听我告诉你——”
“蟾蜍,”河鼠说,表情肃穆又坚决,“你立刻给我到楼上去,把身上这件破布衫脱下来,这衣裳像是一个洗衣妇穿过的。好好洗干净,换上我的衣服,再到楼下来,看能否像个绅士的样子。到现在为止,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寒碜、邋遢、丢人现眼的家伙!好了,别吹牛,别争论,快去吧!一会儿,我有话要告诉你!”
开始,蟾蜍不愿就此打住,还想回驳他几句。在牢里的时候,他就总是被人呼来唤去,他受够了,现在又来了,而且吩咐他的是一只老鼠!但是,他从帽架上的镜子里,偶然瞥见了自己的样子,一顶褪色的黑色女帽,淘气地歪扣在一只眼上,他马上改变了主意,没说一句话,乖乖地上了楼,钻到了河鼠的更衣室里。他彻彻底底地把自己清洗了一遍,换了衣服,在镜子前站了很久,暗自得意地欣赏着自己,心想,那些家伙竟会把他错认成一个洗衣妇,真是一群傻瓜!
他到楼下的时候,午餐已经摆到桌上了。蟾蜍看到午餐,心里非常开心,因为从吃过吉卜赛人那顿丰盛的早餐之后,他又经历了不少危险的情况,消耗了许多体力。吃午餐时,蟾蜍向河鼠讲述他的历险的全过程,着重谈他自己怎么聪明机智,在紧要时刻怎样从容镇静,身处险境时怎么机敏狡黠。这一切被他说得好像是一段轻松愉悦丰富多彩的奇遇。但他越是侃侃而谈,河鼠就越是表情严肃,一声不吭。
蟾蜍讲啊讲啊,终于停下了。接着是瞬间的沉默,然后河鼠说话了。“好了,老蟾,我本不想让你难过,无论怎样说,你吃了不少苦头。但是,说实在话,难道你看不出,你把自己变成了一头蠢驴吗?你自己想想,你被捕入狱,挨饿受冻,被追捕,被吓得死去活来,遭受屈辱,遭受嘲笑,被扔到河里——而且是被一个女人!这有什么好玩的?哪来的乐趣?归根到底,都因为你坚持要去偷一辆汽车。你特别清楚,自从你第一眼看见汽车,除了不断地惹祸,你什么好处也没得到。如果你一定玩汽车不行——你一直就是这样,只要玩开了头,就上瘾——那又为什么去偷呢?如果你感觉残废了有意思,那就变成个残废好了。如果你想尝尝破产的滋味,那就去破一次产好了。可为什么偏偏要去犯罪?什么时候你才会变得明白一些,为你的朋友们考虑一下,给他们争口气?我在外面听到其他的动物在背后谈论,说我的哥们儿是个罪犯,你认为我能好受吗?”
蟾蜍的性格,有一点儿是可以令人欣慰的,那就是他的确是一只善良的动物,从不介意真正朋友的唠叨数落。即使他沉迷于什么,他也可以看到问题的另一面。在河鼠严厉地开导他时,他还私下嘟哝着:“可那的确有趣,有趣得要命!”并且把嗓门压低了,发出一些怪异的噪音,克——克——克,噗——噗——噗,以及相似沉闷的鼾声或者开汽水瓶的声音。但是,当河鼠快要说完时,他却深深地叹了口气,特别温和谦虚地说:“太对了,鼠兄!你的理由总是那么充分!是啊,我过去是一头狂傲自大的蠢驴,这点我算知道了;但是现在我要做一只好蟾蜍,再也不做蠢事了。至于汽车嘛,自从我掉进你的河里之后,我对它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实际上是,我在攀着你的洞口喘气时,突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一个绝妙的想法——是和汽船有关的——好了,好了!别生气,老朋友,别跺脚,留神别把东西打翻了;这仅仅是个想法罢了,我们现在不去谈它,还是喝杯咖啡、抽支烟,安安静静说会儿话,然后我就悠闲自得地踱回我的蟾宫,换上我自己的衣服,让一切都恢复原来的样子。我冒险也冒够了。我要过一种安安稳稳、舒舒服服、正正经经的生活,经营经营我的产业,改进一些;闲时种些花草,美化环境。朋友们来,总能有饭菜招待。我要备一辆轻便马车,坐上它去四周转转,就如以前那些美好时光一样,再不心浮气躁,胡作非为了。”
“悠闲自得地踱回蟾宫?”河鼠激动地叫道,“看你说的!你难道没听说——”
“听说什么?”蟾蜍说,脸色立刻变得苍白,“说下去,鼠兄!快说啊!不必担心我受不了!我没听说什么啊?”
“难道,”河鼠大声叫道,小拳头使劲地敲着桌子,“你压根儿没听说过白鼬和黄鼠狼的事吗?”
“什么?是那些野树林里的野兽?”蟾蜍喊道,浑身剧烈地发抖,“是,根本没听说过!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你不知道,他们强占了蟾宫?”河鼠又问。
蟾蜍把胳臂肘撑在桌上,两爪托着脸。大滴的泪,泉水一样涌出眼眶,滴落在桌面上,噗!噗!
“说下去,鼠兄,”过了一会儿,他说,“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最痛苦的时候已经过去,我缓过来了,我可以挺得住。”
“自从你——遇上——那——那件麻烦事之后,”河鼠缓慢而意味深长地说,“我是说,在你为了那桩汽车纠纷,许久没在社交场合露脸之后——”
蟾蜍仅仅是点了点头。
“呃,这一带的人当然都议论纷纷,”河鼠接着说,“不仅在沿河一带,而且在野树林里也一样。动物们像之前一样分成两派。河上的动物都向着你,说你受到不公平的待遇,说现在国内一点儿也没有正义可言。可是野树林里的动物却说得特别难听,他们说,你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现在到了制止这类胡作非为的时候了。他们趾高气扬,向周围散布说,这次你可完蛋了,再也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
蟾蜍又点了点头,依然一声不吭。
“那号小动物向来是这样的,”河鼠接着说,“可鼹鼠和獾却从不怕苦,四处宣传说,你迟早会回来的。实际上他们并不知道你如何回来,但是相信你一定能有办法回来的!”
蟾蜍把身子在椅子上坐直了,一丝傻笑在他脸上浮现出来。
“他们依据过去的事实来证明,”河鼠接着说。“他们说,像你这样一个没脸没皮、口齿伶俐的动物,再加上钱袋的力量,没有一条刑法可以给你定罪。因此,他俩把自己的铺盖搬到蟾宫,就在那里睡,经常把门窗打开通通风,一切准备妥当,就等你回来。当然,他们没有预测到后面发生的事,但是那些野林动物总是让他们不放心。现在,我该讲到最痛苦最惨痛的一段了。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狂风吹着,下着倾盆大雨,一群黄鼠狼,全副武装,偷偷地从大车道爬到大门口。同时,一群非常凶恶的雪貂,从菜园子那头偷袭过来;把后院和下房占领了,还有一群吵吵闹闹毫无顾忌的白鼬,把暖房和弹子房占领了,面对草坪的法式长窗被他们把守了。
“当时鼹鼠和獾正在吸烟室,坐在炉旁畅谈着,对即将发生的事一点儿也没有预感到,因为那晚天气恶劣,动物们一般是不会到外面活动的。毫无防备地,那些凶残的家伙居然破门而入,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扑过去。他们奋力抵抗,可那又有什么用?手无寸铁的两只动物,怎么能对付几百只动物的突然袭击?那群家伙抓住这两个可怜的忠心的动物,用棍子狠打,嘴里还说着非常难听的脏话,把他们赶到风雨交加的寒冷的屋子外面。”
听到这里,不知感动的蟾蜍竟然偷偷地噗嗤笑了出来,接着又收起笑容换上严肃的神色,做出很庄重严肃的样子。
“从那以后,那些野树林里的动物就住在了蟾宫,”河鼠继续说,“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白天赖在床上睡懒觉,一躺就是半天,整天想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吃早餐就吃。听说,蟾宫被糟践得乱七八糟,简直不能看了!吃你的,喝你的,还编难听的笑话说你,还唱着粗鄙下流的歌说你——呃,什么监狱啦,县官啦,警察啦,无比无聊的骂人的歌,毫无幽默感可言。而且,他们还对做生意的人和所有的人大放厥词,要永远地在蟾宫住下去了。”
“他们敢!”蟾蜍说着站起来,拿住一根棍子,“我立刻就去教训他们!”
“没有用,蟾蜍!”河鼠在他背后向他叫道,“你给我回来,坐下!你只会闯祸的。”
但是蟾蜍已经走了,叫也叫不回来。他大步朝大路走去,棍子在肩上扛着,非常生气地喷着唾沫,嘴里嘟囔着,骂骂咧咧,直接来到蟾宫大门前。忽然,从栅栏后面钻出一只腰身长长的黄色雪貂,手里握着一杆枪。
“来者是什么人?”雪貂厉声问道。
“废话!”蟾蜍怒不可遏地说,“你居然敢对我出言不逊?快滚开,否则,我——”
雪貂一句话也不说,把枪举到肩上。已有提防的蟾蜍卧倒在地上。砰!一颗子弹从他头上呼啸着过去了。
蟾蜍吓了一跳,蹦了起来,撒腿就跑,沿着来路拼命奔逃。他听到那雪貂的狂笑,接着还有其他可怕的尖笑声。
他满心沮丧地回来,告诉了河鼠经过。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河鼠说,“那没有用。他们设了岗哨,而且全都有武器。你一定要等待。”
但是,就此停止,蟾蜍还是不甘心。他把船驾了出来,朝河上游划去。蟾宫的花园,就挨着河边。
他划到可以看到老宅的地方,趴在桨上细心观察。一切都显得特别宁静,没有一个人。他看到蟾宫的整个正面,在夕阳的照射下发亮;顺着笔直的屋檐栖有三三两两的鸽子息着;花园里百花齐放;通向船坞的小河汊和横跨河汊的小木桥,全都非常地安静,看不到人影,仿佛在期盼他的归来。他想先到船坞试试。他非常谨慎地划进小河汊,正要从桥下钻过去,只听见“轰隆”一声,一块大石头从桥上落下来,把船底砸穿了。船里灌满了水,沉了下去。蟾蜍在深水里挣扎。他抬起头一看,只看到两只白鼬把身子从桥栏杆上探出来,无比开心地看着他,朝他嚷道:“下次就轮到你的脑袋了,癞蛤蟆!”气愤的蟾蜍向岸边游去,两只白鼬开怀大笑,笑得抱在了一起,接着又放声大笑,笑得差点两次晕过去——自然是一只白鼬一次。
蟾蜍无精打采地走回了家,又一次告诉河鼠这一让人失望的经过。
“哼,我怎么和你说的?”河鼠非常恼怒地说,“现在,你看你!你是个什么东西,做的什么好事!我心爱的船被弄没了,这就是你做的!我借给你的漂亮衣服被毁了!说真的,蟾蜍你这个动物让人把脑筋伤透了——真不知道,谁还喜欢和你做朋友!”
蟾蜍马上意识到,他的行为是大错特错,愚笨到极点了。他承认自己的过错和糊涂,为把河鼠的船弄丢,把河鼠的衣服弄坏,他向河鼠表示深深的歉意。他坦诚的认错态度,向来会让朋友们的批评软化,并赢得了他们的原谅。他就用这种口气对河鼠说:“鼠兄!我知道,我是个唐突妄为的家伙!请相信我,从今以后,我要变得谦虚恭顺,得不到你好心的劝告和完全的赞同,我一定什么行动都不采取!”
性格柔顺的河鼠已经平心静气了,他说:“假如真可以这样,那我就劝你,此时已经晚了,你坐下来吃晚饭——晚饭再过一会儿摆上桌了——忍耐着性子。因为我认为,我俩此时是没有能力去做的,要等见到鼹鼠和獾之后再说。听他们讲讲最近的情况,商讨一下,看看他们对这件麻烦的事有什么妙招。”
“哦,哦,是啊,那自然。鼹鼠和獾,”蟾蜍轻轻地说,“这两位亲爱的朋友,他们这会儿怎么样?我都忘了他们了。”
“你还知道问一声啊!”河鼠责备他说,“你开着豪华汽车满世界兜风时,骑着骏马开心地驰骋时,大吃大喝享用天下的美食时,那两个可怜的忠诚朋友却无论晴天雨天,都在野外露宿,每天吃粗食,每晚睡硬铺,帮你看着房子,在地界巡逻,时刻监视那些白鼬和黄鼠狼。费尽心思地谋划着如何帮你把财产夺回来。这样真心忠诚的朋友,你不配。真的,蟾蜍,你不配。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当初没有珍惜他们的友情,到那时,后悔就晚了!”
“我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我知道,”蟾蜍哭泣着说,流下了悲伤的眼泪。“我这就去找他们,在寒冷漆黑的夜里去外面找他们,帮他们分担疾苦,我要证明——等一下,没错,我听见茶盘上碗碟的叮当声!晚饭终于来了,太好啦!来啊,鼠兄!”
河鼠记得,可怜的蟾蜍有很长时间吃监狱的饭食,因此需要为他多准备些饭菜。所以他随着蟾蜍坐到餐桌旁,殷勤地劝他多吃,好把前一段时间的亏损补上。
他们刚吃完,坐在圈椅上,就听见重重的一声敲击落在大门上。
蟾蜍马上紧张起来,可是河鼠神秘地向他点点头,一直走到门口,把门打开。獾先生进来了。
獾的那个样子,看着足足有好几天没有回家,享受不到家里的一点儿舒服和方便。他鞋上都是泥,衣衫不整,毛发乱糟糟的。但是,即使在最体面的时候,獾也不是个非常讲究外表的动物。他神态严肃地走到蟾蜍面前,伸出爪子和他握手,说:“欢迎回家来,蟾蜍!看我都说些什么?还提什么家!这次回家可真是倒霉。倒霉的蟾蜍!”说完,他转过身坐到餐桌旁,把椅子拉过来,切了一大块冷馅饼,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