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不分家,虽说这是中国人治学的老传统,但事实确确实实是这样。自从有了文字记载的历史,史学就一统天下,文学几乎没有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而正是在这样艰难的背景下,文学突破史学的层层包围,勇敢地萌发出嫩绿的幼芽,破土而出了。最早向我们透露文学信息的文献便是《尚书》和《春秋》,前者主要是记录言论,后者则留下了不朽的历史事件记载。在文与史的交融中,它们的记言记事也各具特色,由简到繁,由质朴无华到略具文采,羞涩地为史传文学的发展拉开了帷幕。
一、《尚书》:“佶屈聱牙”的记言始祖
你知道功德满天下的尧帝吗(图5-2)?你知道春夏秋冬怎样划分吗(图5-3)?你知道尧帝是怎样挑选接班人的吗?你知道舜帝上台后烧了哪三把火吗?如果不知道的话,《尚书》可以告诉你最原始的答案。你想知道从政者应具备的九种品德吗?你想知道大禹治水时说过什么吗?你想知道怎样治国安邦、怎样成为一名合格的家长吗?如果想的话,那你就去读读《尚书》吧。可是,《尚书》到底是本什么样的书呢?它里面真的有那么多让人们期待的东西吗?
有读者可能会说了,不是说《尚书》是“佶屈聱牙”的么,怎么你说的就不一样呢?其实,不是笔者天花乱坠信口雌黄,上面所说的内容恰恰就是《尚书》中《虞夏书》、《商书》、《周书》分别所讲的内容。《尚书》分为《虞夏书》、《商书》、《周书》这几部分,是按照朝代划分的,也可以按照体式划分,大概有六种:典,主要记载当时的典章制度;谟,是记君臣谋略的;训,是臣子开导君主的话;诰,是勉励的文告;誓,是君主训诫士从的誓词;命,是君主的命令。另外,还有的篇章以人名为标题,如《盘庚》、《微子》;有的以事件作为标题,如《高宗肜日》、《西伯戡黎》;有的以内容作为标题,如《洪范》、《无逸》。这些都是记言的。也有叙事成分较多的篇章,如《顾命》、《尧典》。其中的《禹贡》,托言夏禹治水的记录,实为古地理志,与全书体例不一。这些都是对上古帝王的文告和军臣谈话记录的记载,所以“尚书”就是“上古之书”的意思。它所记载的历史,上起传说中的尧舜时代,下至东周秦穆公时期(春秋中期),历时一千五百多年,保存了大量弥足珍贵的先秦文献资料,是中国古代最早的政事史料汇编。又因为它使用的语言、词汇比较古老,非常不容易读懂,因此一直被冠以“佶屈聱牙”(韩愈《进学解》)的称谓。
《尚书》最早被称为《书》,到了汉代被叫做《尚书》,汉代以后,《尚书》被尊为《书经》,从此,它成为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哲学经典。据说《尚书》原有百篇,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把《尚书》列为禁书,规定民间所藏的《尚书》必须烧毁,《尚书》几乎遭到灭顶之灾,幸亏秦汉之际山东的博士伏生(图5-4),凭借记忆记录下了原文,用当时的文字隶书写成,其中《虞夏书》四篇、《商书》五篇、《周书》十九篇,这就是现存的二十八篇今文《尚书》。这部书被汉朝政府列于学官,经多数学者的考证,被认为是真的。汉武帝时,鲁恭王刘余为了扩大自己的宫殿范围,拆毁了孔子的旧宅,并从孔宅墙壁中发现了许多用“蝌蚪文字”(汉以前的大篆或籀文)写成的竹简,是为古文《尚书》。当时的学者孔安国(孔子的后代),把它和通行的今文《尚书》互相校读了一遍,多出了十六篇。但这部古文《尚书》一直没有被汉朝政府所重视,既没有列于学官,也没有专人传授。到王莽时才把这部古文《尚书》列于学官。到东汉时,才逐渐盛行,当时的大学者马融、郑玄等人为它作注释,这样才盛行于世。古文《尚书》的出现,引发了今文《尚书》和古文《尚书》之间无休止的争论。流传至今的《尚书》包括今文《尚书》和古文《尚书》两部分。今文《尚书》共二十八篇,古文《尚书》共二十五篇。从唐代以来,人们把今文《尚书》和古文《尚书》混编在一起,后来经过明、清两代的一些学者考证、辨析,确认由汉代孔安国传下来的二十五篇古文《尚书》和孔安国写的《尚书传》是伪造的,因此被称为《伪古文尚书》和《尚书伪孔传》,这个问题在学术界已成为定论。这部书的写作和编辑年代、作者已很难确定,但在汉代以前就有了定本。据说孔子曾经用它作为教育弟子的教材,也有一种传闻说孔子曾经对此书进行过删订,但不少人认为这个说法不可靠。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尚书》既不是写定于一时,也不是出于一人之手,而是经过很长时期的汇集和流传,到春秋战国时才定型成书的。
就文学性而言,《尚书》是中国古代散文已经形成的标志。书中的文章,结构已趋于完整,也有了一定的层次,已注意在谋篇布局上下工夫。这些作品由简到繁,说理日趋细密,逐步具备了完整的篇章。《商书》中的《汤誓》是商汤伐桀时的一篇誓词。文中反复强调天命,说明伐桀的原因,如“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等,道理讲得非常简单,只是在篇末表明赏罚,以作为劝惩。而发展到周初,收在《周书》中的那些训诰如《大诰》、《康诰》、《酒诰》、《召诰》、《多士》、《无逸》、《多方》等,说理就更加繁复周密,颇为讲究立意谋篇和论证手段。如《无逸》是周公对成王的一篇训词,文中首先提出中心观点:“君子所,其无逸”,然后便征引商周两代的历史,说明“无逸”才能享国长久的道理,接着又具体提出对成王的要求:“继自今嗣王,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以万民为正之供。”最后列举殷代中宗、高宗、祖甲及周文王等榜样,要求“嗣王其监于兹”。文章中心明确,论证周详,各部分之间联系紧凑,堪称粗具规模的论说文。
《尚书》中有的篇章已经具备一定的文采,带有某些情态,还运用了一些修辞手段,使说理带有一定的形象性。《商书》中的《盘庚》三篇是盘庚迁殷时对臣民的讲话。在上篇中,他针对大臣反对迁都的情绪,反复劝说,把迁都可使国运昌盛比做“若颠木之有由蘖”;要求臣下听命奉职,“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又征引先贤之言说:“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篇中还用“予若观火”比喻自己对情况十分明了,指责大臣用浮言惑众“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这些比喻和引言生动贴切,富于生活气息。在其他篇章中,还有不少类似的例子,它们为作品增添了文学色彩。如《秦誓》篇写秦穆公打了败仗后,检讨自己没有接受蹇叔的意见时说:“古人有言曰:‘民讫自若是多盘,责人斯无难,惟受责俾如流,是惟艰哉!’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话语中流露出诚恳真切的态度。此外,《尧典》、《皋陶谟》等篇中,还有的带有神话色彩,有的在文章结尾用诗歌来点缀。
还有些作品运用了较多的语气词,表现出说话人的口吻,带有一定的感情色彩。如《周书》中的《立政》记周公对成王的告诫:“呜呼!休兹知恤,鲜哉!”“呜呼!予旦已受人之徽言咸告孺子王矣!”“今文子文孙,孺子王矣!其勿误于庶狱,惟有司之牧夫。……呜呼!继自今后王立政,其惟克用常人。”通过这些语气词,你能够深切地体会到那股殷勤恳切之情。又如《秦誓》中秦穆公对臣下的悔过的言辞,更是饱含着沉痛的悔恨之情。这类作品在表达思想的基础上,带有一定的感染力。
另外,《尚书》中也不乏叙述和描写之笔,有些篇章写出了一定的情节和场面。如《顾命》写成王崩,康王继位,从成王临终前交代遗嘱一直到康王举行继位大典的过程,都叙述得具体周详,井然有序。至于典礼的场面,诸如礼器之摆设、宾相之排列,以及各类人物的活动,更是宛在眼前。而《周书》中的《金縢》,写周公摄政时的一段故事,不仅有具体的叙述和描写,而且颇具传奇色彩。
总之,《尚书》中的作品已形成完整的篇章,无论是记事记言,都有了一定成就,它标志着古代散文正在走向成熟。后来春秋战国时期散文的勃兴,是对它的继承和发展;秦汉以后,各个朝代的制诰、诏令、章奏之文,都明显地受它的影响。司马迁写《史记》时,采用了《尚书》的材料,或录全文,或取部分文字,但他运用了“以训诂代经文”的原则,把《尚书》的原文翻译了一遍,使先秦的古书,变成汉代通行的语言文字。例如《尧典》中有“钦若昊天”的话,《史记·五帝本纪》便写为“敬顺昊天”。又如《尧典》中的“瞽子”,《五帝本纪》中改作“盲者”。所以我们可以把《尚书》和《史记》中的《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等对照来读。刘勰《文心雕龙》在论述“诏策”、“檄移”、“章表”、“奏启”、“议对”、“书记”等文体时,也都溯源到《尚书》。因此,不管《尚书》多么的“佶屈聱牙”,古奥难读,实际上后来的历代散文家们都从中取得了一定的借鉴。
历代研究、注释《尚书》的著作很多,最通行的是《十三经注疏》本的《尚书正义》,由于它是今文《尚书》和古文《尚书》的合编本,其中有真有伪,阅读时必须加以分辨。但即便是作为伪书的那些内容,因为是出于魏晋人之手,对于研究《尚书》,也是有参考价值的。清代学者孙星衍的《尚书今古文注疏》,吸收了清代一些学者的研究成果,是比较好的注本。近人曾运乾的《尚书正读》和牟庭的《同文尚书》等,也是我们参考学习的好本子。
二、《春秋》:“简而有法”的记事先驱
有这样一则故事:从前,郑武公娶了一个妻子是,申国人,叫武姜,她生下了庄公和共叔段两个孩子。由于庄公出生时脚先出来,武姜受到惊吓,很厌恶他,因此给他取名叫“寤生”(寤通牾,“倒着”的意思,“寤生”就是倒着生出来,即难产之意),其实这怪不得庄公,都是“难产”惹的祸。武姜偏爱共叔段,想立共叔段为世子,多次向武公请求,武公都没有答应。庄公即位后,武姜就替共叔段求情,想分封到“制”这个地方去。庄公说:“制邑是个险要的地方,从前虢叔就死在那里,若是封给其他城邑,我都可以照吩咐办。”武姜便请求封给京邑,庄公答应了,让他住在那里,称他为京城大叔。
共叔段到了“京”这个地方,大肆拓展疆土,加固城墙。这时候,大夫祭仲提醒庄公说,京邑的城墙不合规定,这违反了先王的制度,照这样下去的话,将会控制不住共叔段。庄公稳坐钓鱼台,胸有成竹地说:“多做不义的事情,必定会自己垮台,你就等着瞧吧。”
过了不久,共叔段又占领了郑国西边和北边的边邑。公子吕也提醒庄公说,如果再纵容的话,那么郑国将遭受灭顶之灾。就这样,眼看着大叔又把两属的边邑据为己有,疆域一直扩展到廪延,庄公仍然静观其变,不动声色。当大叔修治城廓,聚集百姓,修整盔甲武器,准备好兵马战车,将要偷袭郑国,而武姜打算开城门做内应的时候,庄公命令子封率领车二百乘,讨伐京邑。京邑的人民也反对共叔段,共叔段仓皇出逃。共叔段逃跑了,可武姜还在,庄公发誓永远不再见她。可毕竟血浓于水,在颍考叔的劝解下,母子冰释前嫌,和好如初。